少年真容再无遮挡。他睁开眼的一瞬间,赵成璧愣怔中呼吸微窒,脑海中隐隐约约地浮上两个不太搭调的词来。仙姿佚貌,玉秀韶容。他有一对浅而润的靛青眸子,待其缓缓地转过来,正迎上日光,便化作透水的玉色,如在塞上莽莽黄沙之中穿行千里,蓦然觅得一眼海子甘泉。是那种自高山草甸之间引下来的,含盐的冰碛湖泊,深邃,柔和,且神圣。它的美与周遭环境几乎是格格不入的,不可饮马,只可静静驻足观赏。成璧身为天子,后宫之中俊彦繁多,真可谓是珠围翠绕,各有千秋。且不提故去的静悯君的白鹤清姿,单说玉棠宫的沉贵卿,其美貌已然算是国色,虽气度稍有不及,五官之清绝冶艳却比容珩还要更盛半分。云舒先前说她贪慕美色,可若真如此,她最贪的那个也该改做沉宴才是。由此可见成璧并不是个权以姿容高下排席列位的贪色之徒。然今日一见着这个少年,她竟有种奇异的失语和失措之感,心口像是被带尖的羊角铜锤猛烈击中,一时浑忘了眨眼。沉宴虽美,却还是红尘中人的美。稀世美貌见之难忘,且总能令她生出或侵占或掠夺的碰触之欲,他二人的缠绵也总是最激烈的。可对着面前这人,她竟没有什么亵渎的旖旎心思,全然是种远隔山海的朦胧欣赏了。久旱之人常在绝境之中萌生出幻觉,这样的盛景,倒更似是极东之地的海市蜃楼,不可预知何时就将烟消云散。她就这么对着他的眼睛静静地看了半晌,出神以后再回了神,又凭空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惆怅。只不多时,她便恢复常态,悄然移开视线眨了眨眼,而后抬手将那面纱递了回去。这一回的态度倒是隐约柔和了些许,再不像一开始那样夹枪带棒的了。“还是带着吧,你这张脸,竟比女子还要麻烦。”言罢又心里自道:这面纱只能挡挡口鼻,又遮不住眼睛。单这么双眼拎出来就是一大利器,不费兵戈却足以覆兵杀将。她可得当心这家伙往她身上使美人计呢!少年没有去接,只是轻轻弯起唇角,“你不嫌弃就好。”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成璧先见的是那胖仆从,因其汉话不济,故原以为这少年也不过在伯仲之间。可这时候再一听他说话,嗓音清润自不必提,语句更是流利通顺,丝毫不沾西北的粗鄙口音。她有些讶异,想了想,又问:“方才我那样对你,你不生气?”“生什么气?”他身上总沁着股神清骨秀的少年气,端看面容,大约没过十八,纵使再机灵再通透心里也还没熬练出多大成算。那种这个年纪独有的鲜明和澄澈,一眼就足以望到底。“我自幼带病,方才正难受得紧,还是索布特问娘子借了热水化药才熬过一劫。陌路之人乞求相助已算唐突,而我急于向娘子道谢,却因遮盖面容又犯了忌讳。都是我做得不够好,故而,娘子恼我是应当的。”这句更长得很了,字里行间全是标标准准的官话雅音。成璧听罢多时,忽然眉头一皱,把个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管我叫什么?”少年两手安安稳稳地平放在膝上,笑眯眯地乖巧应声:“娘子。”成璧被他这俩字一噎,正似是嗓子眼里糊上一层腻腻的生油,连忙叱他:“你胡说什么!”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见她神情古怪,便又笑了。“我的汉话说得不好,特别在称谓上头,时常混淆不明,若有冒犯,还请娘子多担待。”这小子倒像是装傻占她便宜来了。世人之谓女子,成婚之前多称小姐、姑娘,对已婚的妇人确有称娘子的,可那娘子前头还得冠姓,哪有他这样直愣愣地扔出这两字来的?成璧只道他是个登徒浪子,人虽不大,脸皮倒厚实得很。纵使他形容再灵俊,这会子也俨然浊臭了三分,一时只拉着脸冷冷道:“不许这么叫。”“那该怎么叫?”看成璧不答,他又用两手撑着身下车厢坐垫,往前轻挪了些,笑yinyin地道:“不敢请教娘子贵姓芳名?”“……我姓梁。”成璧面色微沉,便似是平湖之上又覆了层尖峭的薄冰。见他仍候着她的下文,她便接续道:“吾名,梁奴儿。”
成璧这几个字说得又缓又轻,双目一瞬不瞬直直地胶在他身上,是有意看他如何反应。她为帝半载,在此之前又师从于临楼王,在恶人谷邪魔的枕榻旁好好锤炼了一番眼力与心术,自信寻常歹徒在她眼下绝难遁形。若他真如她所想,是个打西洲混进来摸鱼的小贼,那么他必当对女帝麾下人事调动有些关注。眼下御前女官巡边之行举国瞩目,梁奴儿这三个字,比之新科状元还要显达几分。这时候骤闻此名,不论他是客商还是贼子,心里多少要翻上一番的。成璧只等这人露出破绽,自己便好顺势吩咐手下暗卫制住这一行人,岂料那少年竟不闪不避,睁着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问道:“这是真名,还是化名?”成璧眸色一寒,又闻他道:“娘子这名字,没有旁的寓意?”“你想要‘梁奴儿’有什么寓意?”她冷笑回。少年立时垂下眼帘,两手轻攥了攥膝上衣料,模样分外乖觉。“我只是觉得……依娘子的人品、气度,绝不像旁人的奴。”成璧原想着用女官之名诈他,谁知这傻小子竟还真同她说文解字起来了。这一句她不知如何作答,柳眉微蹙间隐有一缕明光划过脑海,可紧接着,那道明光又没入了无尽的荒芜之中,再抓不着一毫蛛丝马迹。正犹疑着,便见那少年又将夜明珠举来,转了话题道:“娘子救我性命,我以明珠相投,还望娘子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