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十年,霍敬识绝想不到而立之年的自己是如今这副模样。总该是正经八百的当家人了吧,独当多面,让父母颐养天年。他不会只有冯云笙一个,多半为了父母已经娶了一个谁,说不准孩子也有了。而家庭之外,冯云笙顶多占个四分之一、五分之一,这还是自己对他没有腻烦的情况下。假如冯云笙恃宠而骄的劲头太过,恐怕整个霍府也难再有他的位置。这绝非不念旧情,冯云笙不可能是霍少爷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一点上他从未瞒过冯云笙,冯云笙也不比他糊涂,否则霍家一败,冯云笙不至于连一年也熬不过去。他们谁也没有真正把对方当成过唯一。
后来时代改变了一切,不单是身份,地位,财富,前途,也包括人本身。无论霍敬识嘴上承不承认,他骨子里的少爷思想、阶级观念总是受到了冲击。他再怎样任凭冯云笙一脸追悔莫及地巴结讨好自己,心里的感受终究和过去不一样,心安理得的成分没有那么高。他更多是在给冯云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赎罪”的舞台。他知道这是冯云笙想要的,冯云笙一点也不委屈。
现在,这个一点也不委屈的人,正一脸委屈地坐在霍敬识的自行车车后架上,怀里抱着个空出大半没有塞满的行李包,虚虚斜靠在霍敬识的背上。不是故意要靠,是他浑身无力坐不稳当。他这么一晃一晃,晃得霍敬识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搂着点儿吧,再摔下去。”
一条手臂乖乖环上霍敬识的腰,接着一整个暖炉贴了上来,把霍敬识贴得从里到外沉不下神。没骑多少路,汗把衣裳遢成了半shi。不过很快,他意识到那不全是汗。他在被什么牵动着抖。路面很平,绝不是车颠簸出来的。
再蹬出十几米距离,霍敬识蹬不下去了,靠路边捏闸停了车。他一只脚仍踏在脚蹬子上,一只脚撑住便道牙子,半回过头,像无奈又像是给自己也开始不稳的情绪找托词,叹口气说:“你都把我弄没劲儿了。”他没有点破冯云笙在哭,他怕这个字一说出来,自己也要控制不住。
冯云笙抽搭了一会儿,渐渐没声音了,从车上下来说想走走。霍敬识帮他把行李包夹到车后架上。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车座左端把着车把,一个在车座右端搭着车架,沿路慢慢地走。
他们从家出来时找了家馆子吃过晚饭,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昨夜那场大雨为今晚洗出一片透亮清爽的夜空。正逢月初,路前方吊起一轮弯弯的新月。他们迎着新月走了好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拐过一道路口,霍敬识问:“还走么?”冯云笙扭过头,他拍拍车座:“还好几里路,上来吧。”
夜里冯云笙又烧起来,吃过药也不大见效,早上仍裹在被子里打抖。霍敬识提议去医院,他死活不肯,说没事,睡一睡就好了。
冯云笙的身体一向健康,过去就极少生病,一年也未见得闹一回头疼脑热。偶尔赶上一次,他别提多作了,恹恹地往床.上一歪,俨然重病缠身,以一副又自责又无辜的口吻对霍敬识宣布: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对不起少爷了,不能给少爷端茶递水揉肩捏背,都是他的不是,等他有力气了一定好好伺候少爷,给少爷当牛做马。霍敬识明知他在装蒜,却仍乐于哄一哄他,觉得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趁病撒娇,远比暗地里耍心眼要可人许多。
再三确认他不去医院,霍敬识把药片和一杯水放到床头,留下张字条,叮嘱冯云笙实在难受就去楼下报刊室给自己挂电话。一提电话,冯云笙想起他还没跟厂里请假。霍敬识让他把号码写下来,承诺到办公室替他打过去说一声,他就不要楼上楼下乱跑了,再跑出汗吹了风,更不知道哪辈子才能痊愈。他脸色犹豫,支支吾吾地不下笔,非得霍敬识不耐烦地“啧”他两声,他才听话。
等进了厂电话一拨,霍敬识总算明白冯云笙为什么怕自己替他请假了。也是霍敬识多问了一句,从电话线那端的满腹牢sao里拼出了事情原委。那位一直以来要挟冯云笙不得已上供的同事,前阵子不知和什么人斗殴斗大发了,把自己的命斗丢了。冯云笙不再需要给谁上供,担心霍敬识知道了这件事,不准他再来蹭饭。难怪突然忙起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岗位,冷不丁多出个坑,余下的萝卜可不得轮着填嘛!霍敬识这么想着,却并没对冯云笙提一个字,全当不知道,下班回家照从食堂打回两人份的饭菜。
冯云笙的烧退下去,人倒咳嗽起来。白天还好,夜里尤为厉害。霍敬识睡在他旁边,他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咳,越憋越适得其反,终于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听得霍敬识以为他要背过气了,下床给他倒来杯水,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你说你想咳就咳吧,憋着干嘛?”
他只顾得上摇头摆手,好半天才平息下来:“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不过去了,憋死了。”霍敬识一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德行,不知怎么好话也不愿好好讲了。
冯云笙就这样因为一场病悄无声息地挤进了霍敬识的生活,不知不觉间经营起两个人的日子。他每做一样事都做得尽量不着痕迹,总担心动静一大,会无端提醒霍敬识家里多出一个人。他不再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