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停临行前到了母亲家里的厨房,看做饭的师父面熟得很,像是以前在御膳房里待过的老人,如今两鬓斑白,却还依稀记得他眉骨有烫伤,该是当时给万岁做点心做得最好的厨子。老厨子见云停看着他,就问,少爷,要吃什么,我这就给您起火做。云停道,绿豆沙水晶糕,师傅还会做不做?厨子咧嘴一笑,温和憨实的样子跟德保无异,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
“会做,没什么人吃是真的,不忘了本也是真的。”
云停辞别母亲,母亲气得哭,拒绝见他。他就带着东西走了,上火车的时候再没把糕点傻傻地往怀里揣。一路晃晃悠悠,他只嫌坐火车像骑在老人背上爬一样慢,心里期待着、期待着跟德保在一起,苏州也好,哪里都好,只要是战火喷不到的地方就好,他要开药店,要守着四方的一片天做自己的事,那就跟他一起,给他记账,什么都好……云停欣喜,水晶糕的热气慢慢地蒸腾掉了,怎么说都还是刚出笼的最好吃,香喷喷软乎乎的,入口就化了似的美妙,像梦化在口里,馅儿流在心上。云停按捺不住激动,想德保都这么多年没迟到水晶糕,肯定馋坏了!绕过枪林弹雨扫射过的徐凤街,大大小小没人的胡同口,疾步疾步地,到了德保的药房,门却死锁着,没人气一样。云停心里一惊,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左右寻不见人,他更是慌了,又急急地跑回他跟德保的小家,进门是四喜的旧屋,还上着锁,旁边德保的屋子,门半掩着,云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见德保横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德保!”他叫一声他的名字,德保没了回应,云停猛地一震,该不是!他跑上前去摸着他的脸,凉凉的,呼吸还在。德保手上的伤早就好了,只是人看着这样虚弱!云停又喊他:
“德保!”
德保醒转过来,看是云停,跟他笑说,云停哥,你回来了。我一直等你呢,你怎么这么快,说七日呢才去了五日。
云停却惊地道:
“德保!你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德保看着云停慌得像个孩子一般手足无措,瘦弱的手指轻轻拢上他的面颊,接下他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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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德保拆了手臂上绷带的大夫狐疑地把着他的脉,两侧手都摸过,这才摘了眼镜道:
“你就只受过枪伤,再没别的?”
德保知道自己的命数,点点头道,是,外伤就只是这个而已。
“那内伤呢?家里人知不知道?”
德保想到云停,于是道,他不知道有这回事。
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以前在宫里头待过?呆了多久?”
“十几年吧。”
“在宫里……那不必说,是挨过打了的?”
德保笑说:“大夫,宫里当差怎么可能不挨打呢。”
“……后来再没挨过?我不信,你脉象这么紊乱……简直是,我都理不出头绪来了,你老实说。”
德保想了想说,被日本兵抓过去拷打过,但是救治得很及时。
大夫握笔开药的手抖了抖。他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温和地笑,明亮地笑,经历了许许多多,却还能笑得这样叫人动容。
“你啊,你的伤寒症久久不退,是有根有底的……你本来就小小年纪去了势,阳气大损,后又在宫里冻、饿、挨打多年,已经落下隐症了,又遭那伙、畜生不如的东西刑讯拷问,加上你之前说你妻子猝然离世,你心力交瘁,未免郁结于内……”大夫不忍再 说下去,他闭眼扶额道,“……枪伤只是诱因,虽然枪伤好了,创口却大,到底有所感染,诱发你的其他隐疾一并发作起来……你这伤寒症啊,乃是日积月累所致,我治不了。”
德保静静听着,像是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可惜他还没把药店做得红火呢,想来以后也没机会了;可惜他还没能跟云停相伴多少时日呢,想来以后也没机会了;可惜、可惜……
“先生,我只问一句,我这病还能撑几天呢?我等人回来说句话。”
德保的眼睛一闪一亮的,他不怕死,是怕不能再见云停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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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天吧。”
德保就真的撑到了五天。
云停呆住了,他把德保紧紧搂在怀里,狠狠地拿体温捂他,不想叫他的身子渐渐冷下去,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名字,好像这样一直叫着他,他就会一直答应下去一样。德保嗯哼着,好像在云停温暖的怀里被哄睡着了一样。云停吻着他的嘴唇,沿着唇线轻轻地咬,说你不能走,别去。德保笑笑,有意挣开他shishi的吻,说:
“四喜姐、四喜姐招我呢,我得去。”
“不许你去她那儿,你去谁那儿都不行,听话。”
德保就嗤嗤地笑了。
“德保,你忘了你还欠着我两条命呢,在贞顺门的时候,你忘了?你不能死,你还欠着我呢!”
“那就先还你一条。”
想了想,他又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