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
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
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
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
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
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
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
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
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
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
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
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
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
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
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
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
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
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耿照不敢再想。
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
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
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
样的下场?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
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
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
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
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
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
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
,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
,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对。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
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徵兆。况且,即使是
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
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勐追胸口。
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
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
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
也不远了。」
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
「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
双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
发财」,转头冲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
几条人命?」
耿照哑口无言。
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辈为
例,说明「放下」
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远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