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身侧,眼里都是她的模样。没有表情的侧脸,冷淡的神色,一股子从心底透出来的寂静和漠然。
他却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玖之。顾玖之。”
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垂下眼,慢慢开口,声音低缓温和,听不出悲喜。
“我和顾玖之的一辈子,始于平兰城外的那个早春,终于……
“终于我魂飞魄散的那一天。”
她没接话也没看他,望着忘川河。
汤汤的河水映在她眼里,映出来一片近乎空无的寂静。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摸到,又似乎落在了天边,这一辈子都无法触及。
“我想过很多次,顾玖之是怎么走上的那条路。她一定、一定从来没有过犹豫和后悔,她离开槐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未来和……终结。就像当年阿泽叔叔在雁沙——甚至,远在当年他定下‘战时预案’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犹疑了。”
薛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缓慢,很艰难地吐出来,像是把内心里那些东西一点点深挖出来,剖白开去。
艰涩,却又执着。
她转过眼,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却挪开了目光,片刻后,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直到差点死在苦冰山的那一次,我才知道,至死不回是真的,义无反顾是真的,不甘和遗憾……也是真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掌心里却已经积出了一层厚茧。他用力握了握,很平静。
“遗憾是永远的遗憾。可是,我们面对的是那样一个乱世,永远的残酷。有些事情……或许真的已经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说话间仍然稳定,语尾却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顾玖之没有那么不在乎,我知道他有多希望能活下去,多想回来……我有多希望能见到他……他也、知道。”
盈盈的笑意缓慢地、清晰地,映到他眼睛里,把那些话里的血腥和悲凉都冲散了:“那是我爱的人。若是做得到,我自然要不计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若是做不到……我想再多见她一眼,再多一眼。”
她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她会来找你的。”
他猛地扭头,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汹涌肆虐。
“她会来找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说着,又轻轻蹙起眉。
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不……如果她真的和你相通……她会等你的。等你去找她。”
他口中的那个少年,那么强大的掌控力,那么独立而坚韧,要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不愿意交托给任何人。
可是,如果她爱他,她与他灵魂相契——与其茫茫然地期望在人世间相遇,相信那处处残忍、涂满血腥的命运,不如……
不如把未来交给他。
相信他,托付他。走过重重的惶惑,在荒凉里卸下不安,把他们的命运交到他手上。
他盯着她的眼,像是悲伤,又像是恍惚。目光沉沉地压着,火星在底下蔓延,灼热又克制。
良久,他慢慢挑出来一个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愣住。
在那之后又过了些日子。也许不过几天,也许已经好多年。她向来不数日子,也分不清楚时间。
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每一段轮班里,她站在奈何桥头,看着来来往往的魂魄。他们从这里经过,下次来的时候,多半已经变了形容,再也分辨不出来。
本来也该是无所谓,这些人和她从来没什么关系。
可那一段算不出来的时光过去,她开始时不时地想起来他。
白衣服和黑衣服来过了好几回,每次都在她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上许久。她很少理睬他们,他们也无所谓,总能隔着个他,自己先吵了起来。
跟她一同在这个口上轮班的几个同僚也是来来往往,有人离开也有人到来。大家都是淡漠,除了交班时候稍点一下头,能认得出对方那一张脸,跟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到她又看见了好几次带着咒枷的魂魄,他们哭哭笑笑,高昂或者哀丧——她这才想起来,似乎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她见了他多少次?十七八回?也许有二十次了吧。
二十轮回。
她曾经听说过,同神的赌约另有一个限制,二十次轮回是上限。
越过了这个数会怎么样?那些仍然没有找到爱人的魂魄怎么样?他……会怎么样?
她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个传言是真是假。
只是……大概有很久很久,没有人能撑到第二十次轮回了。
她手上拿着长柄汤勺,搅了搅陶罐中的汤。
世间传说,喝下孟婆汤,忘尽前尘。
其实不过是世人按着自己的猜想和喜好,编出来的传奇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