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头一回吃糯米糍粑,不知这东西难克化,吃过量才有所感觉,实属平生罕见丢脸之事,且说了许多难为情的话才叫安裕容答应从此不提。这时情急之下一把捂上去,安裕容生怕他把自己下巴卸了,连忙告罪求饶。
两人闹了一阵,平息下来接着看报纸。安裕容忽地叹口气:“还记得前年冬至日,咱俩在文约兄那里吃羊肉饺子。味道虽比不得鸿顺楼,可也算不错了。”
次日一早,吃罢满福嫂做的早饭,满福哥的船已经候在门前码头。入冬之后送菜的活渐少,听说两位少爷要包船去江南艺专,每六日歇一日,林满福喜出望外应下。
安裕容手里提着满福嫂的蓝白花布包袱,权作书包。里头装了用作教科书的那本《东方艺术简史》,还有颜幼卿上课可能用到的笔墨纸张之类。他做西文教师,算是轻车熟路,因每日与颜幼卿共读之故,都不必特意备课,只昨日面谈请校长通知学生尽快去书肆买书,无钱买书者借同窗之书抄录亦可。
颜幼卿却是头一回做新式学堂的学生。纵然他人生经历曲折,江湖经验老道,自开蒙至家变,也曾正经读过好几年书,可从未有过坐在新式学堂课室里,与诸多同龄人一道同窗共读的经历。心中之忐忑,比之当初在海津码头第一回 自力更生找活儿干,不遑多让。
正为如此,安裕容很有种送弟弟入学的兄长心态,抢着将那临时充任书包的布袋子提起来。上船才发觉不论花色式样皆是如此浓郁乡土风情,不但与棉布长袍不搭,与羊绒围巾更不搭。奈何颜幼卿看透了他,宁愿一路忍笑,无论如何不肯接过去。
江南艺专西学当家,西文课作为通行必修课,各班每日均有一堂。只是学生虽都要经过入学考试,毕竟背景不同,水平不一,因此这门课打破年级,按实际水平分为高中低三组,授课有快慢深浅之别。安裕容每日上午两堂课三个小时,下午一堂课个半小时,几乎跟学生一般忙碌。倒是颜幼卿,除去一堂西文课,每日还能空出几个钟头听别的课。他西文水平在百余学生中居然属上乘,分到了高班。留神细察几日,渐渐放下心来,学生们活泼开放固然有,如传言中那般真正大胆放纵者实际少之又少。又或者是刚经历了陶教员之事,校方严厉整顿之故,风气端正许多。
起初不好意思进别的课室,只去俞蜚声那里听他讲炭笔素描。日渐熟悉之后,也会跟着其他学生瞧一瞧油画、版画等等。他于绘画一道可说纯粹门外汉,且继承了家族审美,只国画看得懂几分。又见识过西洋摄像技术,实在瞧不出素描与油画比之照相美在何处。不过西洋画派写实理论有许多新奇之处,如光影透视之类,与武术中某些招数暗合,令他很受启发。又比方木版刻印,论手上动刀功夫,师生中无人及得上他,刻出来的作品线条精准细腻,虽无甚创意,仍然小出了一把风头。学生皆知他是临时兼课的容先生之弟,不过来旁听几月,增长见闻,毫无利益冲突可言,故而都不曾排斥他。过得十天半月,便有人顺便邀他参加诗社画社各种活动,颜幼卿甚觉新鲜,欣然答应。
安裕容对于二人以师生身份坐在同一课室甚为欢喜,巴不得时时相对,奈何有违把对方带进校园初衷,只得故作大肚任其逍遥。
第67章 同学正少年
依照本地省府通告,各大中小学堂腊月二十起放寒假,正月十九开学。江南艺专属私立专门学府,有自己的章程,倒不必严格遵守政府规定。艺专学生多数来自申城附近县镇,返家容易。而少数外地学子因嫌寒假短暂,路途费时,往往愿意留校守岁,故放假时间反而更晚。临近小年,才正式停课,算来已是西历二月初。
放假前照例是学期末大考,西语作为全校公共课,第一门开考。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在公告栏里张贴成绩榜时,学生们正于课室内或涂抹描画,或奋笔疾书,应对各门专业科目考试。
“可惜阿卿你是旁听生,我问过俞兄,纵然校长不介意,实在是不好把你名字也列在榜单上。”颜幼卿在西文高班期末大考中考到了第七名,成绩上佳,无法广而告之,安裕容颇感遗憾。
“叶校长不是说过,求学不为虚名。我知道自己考得不错便是了。”颜幼卿倒是看得开。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考入前十,心情甚是愉悦。
安裕容笑道:“求学不为虚名,当真如此,又何必让教员将学生大考排名出榜公示。可见校长先生不过一句场面话。”
两人搭手将几大张名单张贴完毕,颜幼卿忽扯扯安裕容衣袖。
“嗯?贴错了?”
颜幼卿摇头,露出几分羞涩神情:“叫你看看这个。”
公告栏另一面,是张贴学生画作诗文的区域。
安裕容抬头望去,当中贴了一份油印小报,标题甚是醒目:《泓碧一湾——清湾诗社创刊号暨新年特刊》。首页诗句起始几行曰: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谪,
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
安裕容心头一喜:“阿卿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