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武曌冷冷一笑,看这吓得话都说不明白的儿子,讥讽道,“七郎倒是孝顺,岂不闻那汉文帝不仅有对母亲的孝,更有对百姓的仁,你若撇下朝政到我这里来,也有脸与汉文帝比肩?”
“是,儿自然不敢比拟古代的圣君。”李显低了头,门窗紧闭,壁炉的热气便升腾得快,直热得李显滴下汗来,哆嗦着手擦了擦,李显把心一横,还是要道出好不容易孤身出宫的来意,“只是……只是……儿确乎有事要问计于母亲。”
武曌看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有事,却摆出一副不愿理他的样子,冷冷地说:“陛下是早已成年的皇帝,问计该去问大臣,不该来问母亲。”
“可是此事无人可以做主,只有来问母亲。”
“什么事这样厉害?”
“儿想求母亲赐给一个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谁,还要别人下赐?”
“儿想要上官婉儿!”
一来二去,顶着死罪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李显差点就要腿软跪下去了,终于把乞求说出口,站在大殿中喘个不停,只觉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更不敢看武曌变得幽深的目光。
长久的沉寂弥漫在母子之间,就连退位时都没有这样可怕的沉默,李显几乎再一次感受到了嗣圣元年自己被拎下皇位时的恐怖,不再为王的老虎余威依旧,为着这一次的请求,李显做的是背靠死亡的准备。
怕极了的李显注意不到武曌周身的落寞,太上皇低沉的声音传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动摇着李显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七郎,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只是这么隐晦地说了一句,倒没有李显预想中的那样招架不住。
李显勉强平息了惴惴的心绪,试着冷静回答:“母亲也该知道,婉儿做了那么久的内宰相,在士林中有非凡的清望。在这九个月里,儿收到了好几回的联名上书,那些都是清流的文人,说上官才人是文坛的领袖,不应该避居上阳宫,该出来做事。”
武曌凄然一笑,不再绷着令人害怕的冷脸,却给了李显比由衷的恐惧更大的压力:“我把权力给你,把皇位给你,唯独留下一个婉儿,你也要来向我要走吗?”
“儿惶恐!”李显也终于忍不住了,他在母亲面前从来都是习惯跪着说话的,“噗通”一声跪下去,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母亲把江山给儿子,自该知道儿子不是个做贤君的料,如今朝上纷争得厉害,五王要压倒梁王,梁王又弹劾五王,儿居于其中,不知该从哪一方,朝事晦暗不明,若没有一个可以为儿出主意的信臣,儿将如瞽叟,不知何时,就带着母亲的江山,坠入万丈深渊啊!”
“你自己察贤不力,现在又来觊觎我的婉儿!”武曌狠狠地瞪着他,李显慌忙抬头,却意外看见母亲苍凉的双眼。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早就认了,婉儿自请来上阳宫伴驾,是武曌拦不住的决定,伴驾又能有几时?总有人去楼空的时候,武曌其实也在等李显来求她,给婉儿一个合适的名位,风风光光地还朝去。
“察贤不力,固然是儿子的错,但事已至此,儿不能不向母亲开这个口。”李显看上去也是孤立无援,才挑在这傍晚冒雪出宫,孤身一人来见母亲。
“以婉儿的才华,在这里做个侍女,的确是委屈了。”武曌适时松动了口风,俯视着跪在榻下的儿子,长叹一声,试探道,“只是七郎,求贤也要有求贤的诚意。”
“儿子知道。”只要肯谈条件就好,李显心里有了把握,直起身来,笃定许诺,“儿要聘她做昭容,正二品的官位,足以让她做个名正言顺的内宰相。”
“不,不是聘娶,是升迁。”武曌为一个“聘”字冷下了脸,执意要把这李显眼里的虚名纠正回来,“她是我的才人,儿子岂可聘娶母亲的才人?”
李显不知母亲为什么这样纠结于一个字的表述,却也见识过武曌倔强的性子,连忙低下头,称了一声:“是。”
那便是可以商定了,武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面上却不见喜色,依然冷漠地盯着李显,道:“昭烈帝三顾才把武侯请出山来,你寄希望于我,也不一定能把她说动。”
李显忙表起了诚意:“只要母亲有这个心思,儿便是千恩万谢了。”
武曌点点头,道:“今后你可要记住,是你来求着我把她赐给你的,不是她巴望你李唐的门庭。”
上官婉儿要还朝去,这是时局的需要,更是武曌的期盼。可还朝究竟是怎样一个还法,是武曌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面对正中下怀的提议,她要巧意周旋,冷着脸推拒两次,再万般无奈地把婉儿送出去,让李显磕一磕硬钉子,知道婉儿还朝帮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因为得来不易,才能好好地珍惜。
事尽于此,武曌仿佛明白了那个萦绕于心的疑问,究竟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对于女皇武曌来说,这并不能成为一个疑问,爱慕并不纯粹是爱慕,那不是一个人将往何处去的问题,那是她表面放下,其实不曾放下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