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他一点儿也不敢给她时间或机会说出那些令人绝望的话儿,他只能躲着,躲到殿前司内、躲到千凤居内,躲到那些春意阑珊的旧梦里,然后就不用面对她善良的残忍。
俗语却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日,他独在千凤居的书房内,正仰在椅上发怔,就听见廊下似乎是玉翡飞扬跋扈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你这人,怎么专挑爷在家的时候来?平日里也不见你来请个安,忒没规矩了些!”
下一瞬便是明珠柔柔的圆润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我来找宋知濯,没闲功夫同你瞎扯,烦请你让一让,我有话儿要同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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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晏几道《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
第138章 珍重 前面是汹涌人海
艳秋的碧空下, 是清清静静的千凤居。自打周晚棠死后,大大一个院儿剩下全是童釉瞳的人,自然彼此和善几分, 聒噪亦减了几分。
廊檐的影隔出了两个天地, 明珠站在高阳中, 玉翡则在一线之隔的浓荫里。因见宋知濯近日对明珠避走不及,玉翡心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挺着二两胸脯, 一阶之上似讥似嘲地睨住明珠,“你说要见就要见?爷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爷眼下在书房里头,别说你, 就是我们nainai也不敢轻易打扰, 你纵有天大的事儿, 也只给我等着!”
明珠正要回嘴,却见童釉瞳踅出门来,冰雪肌肤、红馥香腮,穿着殷红的对襟褂,扎入牙白月纱裙, 浑身似一颗烂熟红透的樱桃, 散发着诱人的、浓郁的香甜。
而明珠则是淡薄梳妆,浅靑蕙草, 仍旧是金秋里的一抹春意。见到她的一霎, 童釉瞳扶门而出的脚步在裙下顿了一瞬, 仿佛这一顿, 便摺起了那些对明珠的嫉妒与羡慕。
她走近后, 极其甜美地一笑,“明珠姐姐,真不是哄你, 知濯哥哥在书房里头困了一天了。要不你进屋来等,我叫丫鬟去瞧门儿告诉一声?正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备好香茶,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到如今,明珠望着她胭脂揉雪的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羡慕、同情、怜悯杂糅成一股相识不如不识的怅然。她微张了唇,正不知是应是拒,便听远远的侧面,另一间屋子打开,是宋知濯拔地千里的身姿。
他两个手把着门,面无异色地眺望向明珠,“有什么话儿,进来说吧。”
随后,他旋身进入Yin沉沉的屋内。明珠牵裙而去,甫进屋,见他已踅到大书案后头的扶手椅上坐着。待明珠将两扇门阖拢回头后,才瞧清他的脸,下颌一片浅浅的青,似一片灰蒙蒙的乌云,他的眼睛蕴着一片水雾,半散未散。明珠翕然发现,他有些老了,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振地的气度已经老得像一个似乎永不会出错的中年帝王。
明珠倏然有些心酸,垂下眼眸,一霎又抬起,像是说笑话儿一样先笑起来,“你知道你坐在这里像谁吗?……像你父亲。我记得我头一回见到他,是那年在祠堂,他好大的气派,唬得我胆战心惊。如今乍一见你,就像当年第一回 见到你父亲一样。”
扶手椅后头是一片书海,高而阔的书海。里头记载了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讲解了诸多圣学道理。宋知濯在这些几千万的文字里学会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甚至也学会了行军打仗、玩弄权术。
可他此刻很想很想有一本书能教给他,如何使一朵花不凋谢、如何挽留住一只薄翼彩衣的蝴蝶。
但先圣诸君,没有书写这个道理,他只能独自面对她的道别,以一颗即将停跳的心。
很久,他用一副沙哑哽咽的嗓音发出声,“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我要走了。”明珠垂眸一笑,就坠下了一滴泪,“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寂静中,宋知濯听见了什么在碎裂。他缓缓垂下下巴,涩涩的眼睨向字海文山的书案,“为什么?就因为童釉瞳?”他的声音哽一下,带上shi润润的水汽,“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她,若你是因为吃醋,我以后不见她就好了,我以后永不踏进千凤居就好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明珠带着些急色,否定了他的一切猜想,“如果是因为童釉瞳,我至多不过是生一阵子气就好了。我要走,是因为、是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
她冰雪聪明的眼酽酽望住他,如雾如烟,蕴着一些浓情淡似无,“我记得我刚到你们家,你也不会动弹,吃饭、穿衣、洗漱、沐浴,衣食住行无一不是靠我,我却从没有抱怨过。其实我很高兴、很高兴能照顾你、能帮到你。我从小由扬州到京城,一直是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亲人,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没什么用?好像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自打遇见你,你需要我的照顾,你喜欢听我说话、听我念经,我说的笑话儿你会笑,我唱的曲儿你也喜欢。一样的,我也会担心你的安危,记挂你的温饱,关心的烦劳与忧伤。人海茫茫,能有这样一个人令我牵挂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