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儿半点儿的星火在宋知远眼中熠熠发亮,他将头徐徐转过,望着眼前这个婀娜雅静的女子,看见她脸上桃粉浅浅的胭脂,不知掩盖住多少条乱错的泪痕,正如自己一万条的不甘心。
湿润的空气中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绵延地挑高,直挑出一轮残月。
“成,”宋知远凝住神色颔首,又恍而抬起眼来,“但是,你不要伤害明珠。”
他将一颗高髻束簪的头颅慢摇起来,吭哧一笑,“二嫂看来是被大哥伤了不少心啊,竟如此想要置他于死地。”
朱唇轻抿,牵出一条剑锋的笑,“可有一位,回回来回回都是失望而归,就是那位陶夫人,二十万禁军校尉陶大人之妻。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房大人败事,这位陶校尉就想求了这都虞侯之职,明珠呢只一味的打哈哈推拒,五六次下来,倒把这位陶夫人气得不轻,也难保这位陶校尉会如何想。三爷想想,若是你大哥有什么把柄叫这位陶大人捉住,再参一本到皇上那里?……被自个儿的部下弹劾,或许倒比那些外人弹劾更有用些。三爷细想想,我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眺目远望正屋一瞬,灯火通明的屋内,似乎可见轻帷招摇,像一位阆苑瑶池的仙姬的舞袖,在冲这位神武的将军遥遥招手。可郎心似铁,宋知濯只是拂袖而去,“不叨扰了,让她自用吧。”
凄凄切切的莺声被风一撒,花也静听,树
楚含丹眼角绽放出新的笑纹,像一条条细碎的裂痕,“我虽是内宅女人,可我们女人家,可比你们男人心细。最近,为了一桩军饷贪污案,斛州轩上门庭若市,客来纷呈,险些将西角门上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明珠你也是知道的,别看她没学过多少规矩,可八面张罗,迎来送往,倒是面面俱到,替你大哥将这些事儿处理得妥妥帖帖。”
她挂高了柳叶眉尾,似乎是不屑,“用不着我害她,光是你大哥院儿里那两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最近府中疯传,你这位心上人生不了孩子,还不定叫那二人怎么笑话儿呢。”
甫进院门儿,就见音书挑灯引着几个丫鬟正要踅出,迎头碰上,丫鬟们纷纷福身问安,音书一路紧将宋知濯引入房中,“谢谢爷送我们姑娘回来,我正要叫人去抬呢。”
她抬眼瞧见宋知濯,先是慌神,旋即垂眸间,眼泪掉进衣裙上,和着湿润的泥土,“夫君回来了?……嗯、天这么黑了夫君才回来,想必还没吃晚饭吧?那就、那就快回去用饭吧。”
“你说错了,”扇面又遮住她一双朱唇,娇慵慵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不是我、是‘咱们’,甭管什么缘由,反正,咱们是在搭上同一条船的人,有共同的目的地。”
大哥什么都有,他有学识、有智慧、有勇有谋,能周旋在太夫人的专横、父亲的冷漠之下,还能在此间空隙中,施舍给自己一些强大者的救护。如今,他还拥有令每个男人艳羡的权势,拥有娇妾美妾,最重要的——他拥有明珠,自己的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春梦。而他只有在寒月孤寂的夜、空幽绵长的梦中才能得到她,通过一只满是薄茧的手想象她。而宋知濯,却可以轻易就拥有她,仅凭一个老尼姑满嘴胡诌的蠢话,就可以一生一世触手可及!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谁料宋知濯刚到廊下,就见玉翡领着几个丫鬟候在门外,乍一见他,连忙福身,“爷过来了?听说爷才回府,想必还没用过晚饭吧。正巧我们屋里刚摆了饭,爷请进屋,同我们小姐一同用一点。”
玄月罩着宋知濯居高临下的身姿,下睨着她手下的脚踝骨,“摔跤了?”
满地香馥残魂中,美人儿一片缃色石榴裙沾满淤泥,浸贴在腿上,两手握住裙下的右脚踝轻柔,身侧墩一只彩画儿绢丝灯,照见她锦袜上半截月凝肌肤,也照见她眼中半汪的水渍。
廊下的灯影黄昏留不住他,他的衣摆翩跹,冷落了瑶池香莲。一只脚已跨出院门,谁料越女有情,由身后长唤一声,“知濯哥哥!”
他再揭开锦盒的盖儿,痴睨一眼,冷漠阖上,“二嫂头回跟我张口,我做弟弟的,怎好推辞?二嫂回去同伯父说一声儿,叫老人家安心等着吧,回头拜任的公文自有人送到府上去。不过二嫂始终是个内宅女人,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呢?”
流萤一样的泪珠挂在腮边,叫宋知濯亦奈何一叹,躬下腰勾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迤然而去。
言讫旋身欲去,音书好容易见他过来,正要相留,却被床沿上的周晚棠一把拽住,只好作罢,眼瞧他跨出外间,踅门而出。
“嗯……,”周晚棠颇有些嗫喏地垂下宝髻,连绣鞋也忍痛踞蹐盘回裙中,“丫鬟回去叫人拿了藤条凳来抬我,不妨事儿的,夫君快回院儿里用饭去吧。”
他的嗓音硬而干涩,带着如夜风微凉的疏离冷意,“以后好生伺候,雨后路滑,大夜里的就不要出去瞎逛了。叫人到总管房里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了。”
残月照着夜归人,一片衣袂在夏夜蝉蟾的夜风中飘摇无定,铿锵脚步中略顿一瞬,就瞧见一片水洼里跌坐着一位气吁吁的红面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