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渣掏出来时,我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那般兴奋的神情,比从前,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猫语得了满分的时候,还要喜悦百倍。
他咽着口水,破天荒地从烂草堆里爬起来,从我手中夺过那一块土豆渣,一股脑地将它塞进了嘴里。
他那浓黑的眉毛还是那样深深地皱着,眼睛眯起来,耷拉的嘴角向上扬起,长时间麻木僵硬的面部肌肉也一并被扯动扭曲,做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
这一个古怪又滑稽的笑,像他生命中最后一点火光,照亮了他那张灰败的脸,不过片刻便暗淡熄灭,彻底枯萎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他抱着我,用下巴上的胡茬扎我的脸,然后哈哈大笑。
想起他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眉眼温柔,声音轻柔得像那夏夜的暖风。
想起他苦苦劝我说:“吃一些吧,阿千,吃一些吧。”
想起他将胡萝卜皮推到我的面前,扭过头去说:“你吃吧。我的胃不好了,实在吃不了这些。”
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在我身下辗转,沉沦情欲中的面庞英俊灼目。
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那年,死在了第一区的灰鼠牢狱里。
因为吃得太急,太快,被一块哽在喉咙里的土豆渣夺去了性命,结束了并不体面的一生。
那时候,离我们被竹鼠保护组织联盟解放,只剩不过四个月。
08
9023年7月,竹鼠保护组织起诉并逮捕了竹鼠养殖场的拥有者,他们缴交了一大笔罚款后,在网络和媒体上公开致歉,宣布竹鼠养殖场正是关闭,并对社会公
众开放免费领养。
我们被第4区、第7区,第15区和第17区起义成功的灰色竹鼠同胞解放,同年9月成立了鼠维埃政权,居住区域划定为第4区至第21区。而第1区,第2区,第3区,则主要用于关押当年对灰竹鼠实施迫害的白色竹鼠。
根据竹鼠保护组织拟定的竹鼠保护协定法第18条,鼠维埃政府无权处死白色竹鼠,只能将他们集中关押。
而出于竹鼠保护组织对竹鼠鼠身权益,鼠道主义的关怀,我们不但无权对他们用刑,还需保证他们三餐营养均衡,饮用水必须新鲜干净。
被解放以后,我和我的狱友们,从监狱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复仇。
我们冲向了救助者提供的粮食,疯了一样吃喝。我们睡在救济粮中,一旦睁开双眼醒来,便开始往嘴里填塞食物,我们的脑海里甚至想不起任何在牢狱中的事情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陆续被登门而来的人类领养,带走,从此分散在茫茫人海之中,可能至死都见不上一面。
我被领走之前,曾经去找过鼠维埃政府中,管辖第1区到第3区的官员。
他们说,我询问的那只叫白臭的白色竹鼠,在被关进第2区以后就开始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便死了。他死在一垛干草下面,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流出了恶臭的油水。第2区还为此臭了好几周,连强力空气清新剂也不管用。
我静静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第13区,没过多久,便被一个女性人类领走。
我有了宽敞明亮的住所,上下两层,有一个漂亮的天窗,独立的厕所,院子里还有一只藤编的秋千。
我的生活闲适安逸。主人给我准备的食物总是非常精巧,土豆渣这样的东西,我如今连看一眼都懒。
我想不起,更或者说,也不愿想起曾经的事情,那些遥远,模糊得像一场梦的往事。
我有时候也会做梦,也会梦见第1区,梦见白竹鼠,梦见父亲。然而在梦里,我已经逐渐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他们一点点淡出我的脑海,抽丝一般从我的记忆中剥离。
是啊。
再没有人比我们更擅长遗忘了!
再没有比我们更擅长遗忘的生物了!
再没有了!
09
“小蔡,你这只竹鼠怎么回事啊?”带眼镜的少女推了推那只白色的巨大笼子。
里面一只毛发干枯稀疏,身子又瘦又瘪的花白竹鼠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你说小花吗?小花一直很乖很好的呀。”小蔡“哒哒哒”地跑到笼子前。
?,
她打开笼门,伸手摸了摸小花,却发现手下小小的躯体又冷又硬。她脸色一变,想要将花竹鼠掏出来,却摸到了一些又冷又腻的东西。
她呆呆地将手抽了出来,看着指尖沾染的那点暗红色的黏液,一行眼泪猛的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