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惟翎咯咯笑起来,“不愧是相爷,外圆内方,内秀惊人。”
袁玠不置可否,“初时,你虽只被我这副皮囊迷住,可我一旦动念,岂能放你走了?我若有心,便只能想尽办法让大帅留下了。”
安惟翎见他面色舒展,眉眼间全然是灼灼光华,竟有些锋芒外露,只觉他这副模样甚是好看。
“齐玉不负贤相之名,当真是聪明绝顶。你若想动心思留住我,我早晚是你掌中之物。旁人总说我吃定了你,可我怎么觉着是被你吃定了呢?”
袁玠始终紧紧牵住她的手,温柔而有力,他轻声道:“到底是谁吃定了谁,重要吗?”
安惟翎会心一笑,“自然不重要。”
二人并肩而行,走在一行人最前面。后头诸人望着大周这对最尊贵的夫妻,见二人神色间皆是耳鬓厮磨,心里只叹,纵使那阅尽人间鸳鸯的月老亲临,也要赞一声“般配之极”。
才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半山腰上的承恩寺。
这是前朝就有的古刹,檐角回廊皆染佛性,望之叫人沉静。相府众人不觉缓了脚步,穿过檀香氤氲,越过双手合十的僧众,去了住持的禅房。
禅房四周草木茂盛,他们踩过沙石小径,步入屋内,一时间,宽敞的禅房里竟显拥挤。
慧衍大师盘坐在榻上,他已极清瘦,枯槁面容隐匿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通身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塑像。
他闻得人声,缓缓睁眼。
慧衍是本朝不可多得的高僧,又是先皇恩人。其余众人恭敬俯首行礼,安惟翎和袁玠亦抱拳示意。
慧衍目光沉寂,“多谢大帅和相爷来看望老衲。”
袁玠微微顿首,安惟翎听闻他的话语,心下一叹。慧衍虽口齿尚清晰,可气若游丝,该是油尽灯枯之象。
“大师,陛下说你有话同本帅讲。”
慧衍稍合眼,权当是点头了。除袁玠外,相府其余众人正要退出屋外,被安惟翎抬手拦住。
“大师的话可是要私下说的?”
慧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轻声道:“无妨。”
安惟翎道:“大师请讲,若有未了之愿,本帅会尽力替你完成。”
他艰难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
“大帅,老衲曾说过,大帅杀伐太过,虽有金刚之怒,却无佛陀之悲,恐非福相,他日或不得善终。”
相府众人第一次听闻此语,皆是大惊失色,心里纷纷腹诽这老和尚不合时宜。
袁玠眉头又蹙起,神色更冷峻了些。
慧衍目光在他面上掠过,了然一笑,缓缓道:“老衲那般言语,委实是造了口业,佛祖亦会怪罪。是故大帅那时面露不虞,不愿听老衲多言。只是,老衲还有未尽之言,该同大帅说个明白。”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有些接不上气息。郭樱上前去替他顺气,又把了把脉,微微一叹。
慧衍又念了句佛,“轮回三有,往来六道,一切众生皆有怨怼。只是大帅慧根不同常人,合该少些贪嗔痴疑,发菩提之心,救众生之苦。”
他缓了口气,望着安惟翎的眼睛,继续道:“大帅执坚固箭,为大周开万世太平,固然功德无量。那时老衲想同大帅说,过刚易折,你勇谋有余,却慈悲不足。”
张存福卫渡津等人自小在西北军营长大,受她恩惠良多,正想反驳一句大帅待下属状似严厉,实则宽厚慈悲。慧衍却紧接着道:“其实是老衲着相了,若说老衲彼时看不透大帅,如今也该懂。”
安惟翎笑意极淡,“无妨。”
“如今观大帅容色,眉目坦然,有菩提之相,方知大帅慧根深厚。”
慧衍转目望向袁玠,“大帅此等殊功异德,非她一人之力。相爷为人似琉璃清净,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大帅同相爷在一处,该是愈发心地清明,福慧深远。”
安惟翎不语,历历往事倏忽在脑中闪过。
若非慧衍提起,她还未细想过自己这一年多的心境,自从认识了袁玠,一颗心仿佛寻到归处,再无彷徨。
慧衍摊开合十的手掌,置于膝上,黯淡的目光中忽而闪过华彩。当下不知怎的,安惟翎和袁玠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慧衍左掌托着安惟翎,右掌拖着袁玠,双目阖上,喃喃道:
“一切和合犹如水ru,一切欢喜犹如初地,一切无碍犹如虚空。”
他声音极轻,却仿若嗡鸣,屋内众人皆大为震动。
三句终了,慧衍通身再无生气,众人心知他已圆寂,尚未回过神来,忽闻后山处暮钟敲响,其音深厚,若万古悲鸣。
古钟最后一声响起,大地震颤,众人犹如当头棒喝,纷纷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安惟翎和袁玠起身对着慧衍拜了拜,其余人皆效仿。门口几位小沙弥忽而闯了进来,对着已经坐化而亡的住持泣不成声。
众人不愿再打扰,出了禅房,袁玠牵起安惟翎的手,正待开口,她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