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女孩,但奇异的是口音不重,声线清朗,不似一般的甜腻和软糯,像炎热夏日的一场太阳雨。“我……您刚刚让我想起我爷爷了……”
她这话说完,陈宗琮只觉得脑壳疼,久违的负罪感又浮上心头。这时思愿还看他笑话似的“呀”了一声。
熟料陈停云也是语出惊人,“不是该叫爸爸吗?”
满座愕然。
朝星最先涨红脸,“我”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求救似的去看陈宗琮。
老爷子“哼”一声,不是很欢喜的语气,“你看他做什么,他叫了快四十年了,我都听烦了。”
“三十五年……”下意识小小声地纠正。
“今天他生日——三十六年了。”陈停云居然也陪她幼稚。
朝星没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再故作严肃,顺着他说俏皮话,“嗯,那您是该听烦了。”
“今天小朝星喊我一声,我就不勉为其难地不烦他。”
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玉镯,哄小孩的语气,“不叫的话,镯子可不能给你的。”
这举动,实际上就是认同了她。朝星私心很感激,也非常愿意用一声“爸爸”作为答谢。
……但她张不开口。
到底,还是陈宗琮帮她解了围。
他走上前,把小姑娘往自己身后护,对陈停云说:“爸,您就别逗她了。况且,”他指了指陈停云手里的玉镯,“镯子的主人可没说过,非要儿媳妇叫了人,才能将镯子给她。”
然而,他口中自然而然吐出“儿媳妇”这一称呼,却无疑更加令朝星羞赧。
这一顿晚餐最终还是在颇为和美的氛围中走向尾声。
最末,陈停云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时间,请小朝星的父母来一趟,好好聊聊这件事吧。”
朝星正在喝汤,听了这话,直接被呛到,连声咳嗽。又觉失礼,以致难堪,生理加心理的双重加持,使得眼尾沁出一点泪花来。
陈宗琮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这一次没征询她的意见,直接回答:“您放心的话,就交给我去办。”
陈停云还是不忘贬损儿子两句,“放心。你这么有本事,全天下都知道我有了儿媳妇,还能一丝风声也透不到我这里,怎么能不放心你。”
“也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您问吴妈,她是不是第一次听说。”
“还敢顶嘴了?”
陈宗琮知父亲这态度不是恼,真恼起来,他不敢多说一句。此时赔笑,哄老父亲开心罢了。
“不敢。不敢瞒您,这不是带您见了么。”
陈停云难得回一趟家,众人不免要陪一陪,陈宗琮也在其列。
棋桌上一盘残局,细看,会分辨出若再对下去,白子会以微弱局势胜出。——白子,是方才陈宗琮的一方。
此时,父子二人再度对坐在棋桌前,陈停云沉yin片刻,说:“将这局棋下完吧。”
陈宗琮愕然,疑惑语气,“爸?”
老先生一声叹息,“我责怪你,是因你不循礼法,肆意妄为,要拉这么年轻的小姑娘陪你下一盘残局,丝毫不考虑小姑娘的前途。”
陈宗琮没做任何解释,只道:“您责备得都对。”
“可是,宗琮,我到底是你的父亲。”陈停云阖上眼,“做父母的,都难免自私一些,即便知道这对朝星而言,或许不公平,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和真正放心上的女孩在一起。”
“说到底,我一把岁数,身子骨又差,还能陪你补完几局残棋?剩下的路,不还是要旁人陪你去走吗?”
“小朝星是个好姑娘,你既然做了决断了,就别再给自己留遗憾。”
话说到最后,陈宗琮从父亲的语调里听出一抹哭腔,直觉他不会愿被人察觉,于是全当未曾听出。结果自己开口,竟然也哑了嗓,“是,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您,还能陪我很久的,别灰心。”
陈停云一笑,“只要你有人陪,我就放心了。”
他再度睁眼,已将眼中的泪水尽数收回,“下棋吧。”
廊下院子里,朝星和思愿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倒是小安跑过来,扬起小脸问她:“她们说,以后我就不能叫你姐姐,要叫你舅妈了,是真的吗?”
朝星一愣,却是问:“那,你想叫我什么啊?”
“我要叫姐姐。”
“那就叫姐姐吧。”
这时,思愿叫人把小安带走,才轻声说:“我没有不认可你,只是有点担心,我哥会做错事。”
朝星“嗯”一声,“我知道。”
思愿看她,仍觉她是粉雕玉琢的少女,并且断定,她不会比绥绥更适合陈太太的位置。
但是,谁让陈宗琮认准了她呢。
思愿一笑,“见面礼,我已经送给我哥了。”
迎上朝星惊讶的目光,她说:“但原谅我,我可没办法开口管你叫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