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睢像是听见了他的话,轻轻一笑,说:“小白,别哭。”
白则摇摇头,咬住嘴唇,满眼泪光。赤睢看着他,又好像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说:“也别觉得愧疚,你从不欠谁,我只是在还我的因果,自毁元神,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只是在一念之间,但我不会后悔。”
“我花了百年的时间传道证道,悟理成佛,旁人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名入自在天,身入万佛殿,但到最后一刻,心还是不能归属,我不愿做佛,佛祖与尊者的心意,我还是辜负了。”
赤睢又笑了笑,抬起眼,说:“无情无欲无求便能勘破生死因果,可我本性顽劣,六根难净,爱恨难消,我做不到。只觉得佛又如何,自在天上一坐,与囚在笼中的鸟雀无甚区别;这世间一切,又何必看得一清二楚,花非花、雾非雾,那才是活生生热腾腾的凡尘。小白,你应能懂我,我爱这凡尘。”
他的眼神炽热发光,白则喉头哽咽,话在心口却难开,迦叶尊者闻言轻轻摇头,道:“痴儿。”
“好了,该说的说完,我真要走啦。”赤睢松下一口气长长的气,说,“小白,不要难过,你的路还长,哥原本希望你能无忧无虑过一生,终究搞砸了,但还是想你好,往后的日子不要再有背负。”
“再见了,弟弟。”
残念与旧影慢慢瓦解,金尘飘散,随风吹入海,白则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消逝,什么也抓不住。
他站在那,慢慢摊开手掌,神情rou眼可见地落寞下去。
迦叶尊者也少见地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可惜般叹道:“他有慧根的,只是仍然太偏执。”说完才渐渐回过神来,自嘲似的垂眼微笑,又对白则说:“白龙,你兄长说的不错,你的路还长,切莫过于悲伤自责,只当作……是个开始吧。”
“我明白。”白则将手放下,望向海面,“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放下。”
尊者不再多言,目光移向白则身后,恰好一卷东风掠过,桃花如星雨簌簌摇落,小小岛屿仿若梦中仙境,全然没有北溟酷寒之色。
“鲲岛倒是个好地方。”尊者笑道,“那黑龙呢?”
话音刚落,脚底陆架似是轻轻一震,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破浪声,白则耳尖微动,看向身侧,唇角似翘未翘,说:“他来了。”
几息之间,水声由远及近,薄雾中冰层隆起,裂开缝隙,chao哗然涌至岸上,融化的海水溅起大浪,一条通体漆黑的龙跃出水面,鳞片在雪色里反射出浅金色的澄光,犄角长而光滑,金眸如同满月,低低一啸,万物俯首。
黑龙化为人形登上岛岸,眉目凌艳清冷,较之从前,又多了一分若隐若现的威严。
沈渊见到白则面前的拈花僧人,心下明了,走到白则身旁,行了佛礼,开口道:“迦叶尊者。”
“沈渊。”尊者破天荒地叫了名字,“蛟化龙实属不易,入主北溟执掌风雪之后,也望你放下恩怨,潜心修行,莫汲汲于往事,多珍惜眼前。”
沈渊垂眸答道:“多谢尊者指点。”
迦叶尊者看了看两人,微笑着收回目光,道:“事既已了,我不再叨扰,来日方长,二位皆具佛缘,或有机会再见。”
仙人踏水来,又踏水而回,莲花开落荣枯,涟漪平复,风雪依旧。
“我倒不想再见。”沈渊挑眉道,转头轻声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我哥的事。”白则一叹,“他确是不在了。”
沈渊闻言沉默,顿了许久,才低低地、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
白则抬起头,迎上他一双脉脉的眼,心上一紧,瞳孔微晃,笑着说:“不用的,我自己缓缓便好,来日方长呐。”
“嗯。”沈渊也笑,“来日方长。”
纠缠了几百年的仇怨、苦痛、追逐与爱恨,在红龙投身跃入白光的那一瞬间终于消散殆尽。因果循环,人间种种,竟如一场大梦,随着那尘烬一起,渐渐淡去了。
东海又恢复往日的平静,水波澹澹,chao来chao涌,船只驶去又驶回,还是维持了千年的模样,好像从来未曾改变。
而在西方极乐界,这几百年,只是那亘古不变的时间流里闪过的微不足道的小点,佛不会遗忘,却也不会牢记。
须弥山仍是须弥山,自在天也仍是自在天,日月轮转,昼夜更替,刹那与永恒、方寸与寰宇,并无什么不同。
龙与蛟的故事几经流传,碎片拼作了民间的传说,那活生生热腾腾的凡尘里,还有无数新事正在上演,无数角色粉墨登场。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人生已如寄,无尽今来古往、春花秋月,但看眼下、且看眼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