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织本想把体面留到进京,然而实在低估了家门外的气候。她一路走一路从包袱里添衣服,切身体会了什么叫霜严衣带断。两日前寒流从西北向东,她缩在小客栈里一大早被冻醒,推开窗见万物都褪了色,像是天上的云纷纷跌落凡间,又似神仙随手抛下的一张银色渔网。
兴奋劲挨不过晌午,等赶起路才知艰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雪地里,冻得鼻涕眼泪快成冰,好不容易挨到中都,进城一股邪风围着她吹,不留神跌了个天昏地暗。她隐约听见笑声,一抬眼正对着块金子招牌,上书三个大字:金又还。
姚织一瘸一拐挪进门,不敢看那满室流光溢彩,低头盯着被打shi的裤脚鞋子,觉得自己和渗入地砖里的泥水没两样都是格格不入,被人踩在脚底下的。
今日客少,掌柜抱着金算盘亲自来轰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垂着脑袋的农妇突然扬起脸,露出一张粉白娇靥,两颗眼珠仿佛是初雪漱洗过的黑玉棋子,澄澈剔透。她从颈子里捞出一枚莲花玉佩,小声解释,
我是来找人的。
他猛地一拍头,想起来东家少爷的嘱咐,转身要上雅阁去通传,走到半路又旋身到门边,流畅地切换一副热情笑脸,请这位不起眼的贵客进屋暖暖身子。
姚织还在犹豫,紧了紧包袱,没好意思说自己钱不多,摸到靠窗的角落里,只敢点壶热水喝。过了一盏茶,掌柜笑着跑下楼传话,让她安心住着,吃喝随意,怕人不放心,还从怀里摸出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不算钱。落款一个辛,竖笔拖得和他人一样嚣张。
姚织仔细叠好收进小锦袋儿里,往梨花木桌上排了五个捏得汗津津的铜板,展颜道,茶水钱。
掌柜每天在金子堆儿里打转,连散碎银两都不多见,差点没认出来。
他谨记辛公子交代,手在桌面上一抹,收了。
姚织松口气,起身拎着包袱跟在他身后上楼,不忘打听,你家公子还说了什么?
她急着去见丁牧槐,把人捞出来再一起寻她爹,说不定还能赶回家过年。
掌柜笑呵呵,答非所问,您先洗漱休息,东西都备齐了。辛公子要晚些来。领她至一处幽静小间,廊上两面墙绘着青山对望,一男一女立于山下背道而驰。
他推开门欠了欠身,请。
未时三刻,几乎与姚织前后入京,一匹从云州北上的快马携风裹雨,踏碎冰河,停在相国府门前时犹带一身锐气。
来人下马直奔内宅书房,被管事拦在阶下。片刻后,一身青色旧袄的姚子培躬身告退,蒋元亲自送他出门,路过时还多看了眼,二人有说有笑地消失在拱门外,此时苍老低沉的声音才迟迟飘出,
进来。
屋中点一支紫檀香,在晴空雪日里蕴意悠长,地龙温度适宜,一盆墨兰在墙角开得正盛。虞相国年愈古稀,近些年尤被子孙所累,脱下官服后身影也显得佝偻。虽变成干瘪枯柴,可点上火星子照样能烧一出通天烈焰。
他恭敬地递上两封信,如实禀告,属下赶到云州,找去丁氏妇人家中时,正巧是她的头七。程家请了巫祝来做法事,说吊死的人不吉利,要把她生前遗物烧干净。
虞相国把笔一搁,目光矍铄,死了?
死了。我假说自己是京城公子辛派来替丁秀才传话的,那家老爷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口中还念念有词,说什么真教她赌中了,可惜良心大过命。本想再多问两句,但他不愿提,还说你家公子最清楚,属下不敢赌,只能退而求其次,喊来仵作验尸,确是自缢无疑。
...
我让他们不要烧,等丁秀才回来决定去留。程家不乐意但也照做。当晚我复潜入宅中,找到了这两封遗书。比对过字迹是一样的,丁氏不识字,是她口述小儿所写,不知为何没有寄出。我又私下从那孩子口中套话,他确实为他娘代笔写过信,但对去向一无所知。
虞相国点点信纸,问道,你看过了?
那人垂下头,看过。
信么?
他思索片刻,回道,初时不信,聂家与丁氏姊弟,甚至是程家没有任何交集。公子辛坊间传言桀骜不驯,纵观这些年作为,虽然张扬却从未出格,足见其心中有考量,后来我又打听到,丁氏死前曾当街拦车,跪请公子辛出手救她弟弟一命,用来交换的正是她那弟媳姚氏。
时间紧迫,属下也只对姚氏粗略查究。知其年轻貌美,崇宁七年生人,家在椿和县,幼时失恃,生父是名秀才,且父女俩前后脚都朝中都来了。
虞相国看完信,听到后面这三句话,突然重重一掌拍在几页纸上,震得笔四下乱窜,茶杯里的水也吓出几滴,
他冷笑道,你只打听到她是秀才之女,可打听得出天下哪里寻得那般欺师灭祖,胆大包天的情种?
她是姚子培之女!
来人噗通砸跪在地,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连连磕头赔罪。
虞相国喘过气,他毕竟不年轻,发一通怒散尽大半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