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盼家书的日子里过得格外快。离开云州后姚织没有在县城多呆,而是简单收拾些衣物,当天坐着牛车回乡下娘家去了。临走前托隔壁邻居留意,若有京城来的信,千万帮忙保管好。她每隔十日来打扫屋子,三次有两次都是空手而归。
姚秀才从不和她讲些嫁出去的女儿抛出去的水这种鬼话,他从学堂回家看见院子里晒着的衣服被单,也只是笑着说一句回来了。父女俩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从井里捞出用水冰过的西瓜,姚织搬个小马扎坐在父亲手边,鼓起腮帮子撅着小嘴吐瓜子儿。
若是某日摆上一桌丰盛菜肴,毫无疑问,那是丁牧槐的信送到了。
...丁大哥说学业安排得紧,一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假,还说同学都很勤奋,同屋的监生天不亮起床背书,月上中天才歇息学正讲课古板,司业每月都会亲自出题考校,哎呀,真是辛苦她把头靠在姚秀才腿上,抬头看月亮,
爹,你说丁大哥三年后能中举么?成了贡士,是不是就可以做官了?
姚秀才抚着女儿的长发,姚织自小没娘,羡慕别人丫头的漂亮辫子,回家后闷头哭,问她怎么也不说。姚秀才盯着那乱蓬蓬的后脑勺看了看,没吭声,等她睡下后,去鸡窝里摸了几只蛋送去同村的婶子家。
男人们拿工具做活儿有一套,可碰到这些指头绕指头的事,一双细手的姚秀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日等小姚织再拿着缺齿儿的梳子梳头时,姚秀才接过手,生涩地给她绑了两只羊角髻。
他心里敞亮,知道女儿的言下之意。
你娘活着的时候,我与她只做了不到三年的夫妻。随后的十几年,即使看不见摸不着,我想到她时依旧会很开心。
她病到最后,疼得整夜睡不着,可等到白天还是会笑脸迎人。你与她很像。
姚织对母亲的记忆单薄,她用手扣着姚秀才麻布衫上的褶纹,问,所以爹才会退学么?
姚秀才当年此举,不可谓不惊世骇俗。大好前程抛之不顾,跑回乡下照顾病妻,妻子去后,也从未想过续弦或是继续科考,而是把姚织养大,一辈子顶着秀才的名头,留在村里给小儿开蒙。
世上有学识的才子何其多?你娘却只有我。
姚秀才拍拍她的头,不说这些。再和爹讲讲,牧槐信里说了什么?
姚织抹去眼角的泪,声音余有颤抖,
丁大哥还说他结识了不少朋友,对其中一人赞叹有加,言今年秋榜必有其名,让我想想,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宋
宋明修,翼州人,崇宁二十五年由本省学政举荐为贡生,同年赴京考进国子监读书。
崇宁二十七年八月回到祖籍参加乡试,九月落第桂榜,连名姓也不见。
此人在京求学时有一俗名,不知是哪位学正起的,叫横驴。他人如其名,遇事不死不休,对读书更是执着,几位博士远远看见这位好学子,不仅不欣慰,反而一个个都避着走。
然他为人虽死板,但学问实在不错,大课从未拿过一等以外的考评,司业曾断言,此次两榜必有其一席之地。
可宋生甚至没活过十月。
那日写榜后,他天天在贡院门口徘徊,被赶走数回,又转身跑去当年举荐他的学政家里磕头下跪,把能数得上的关系找个遍,只求做一明白鬼,问问他的文章到底差在哪儿了。
如此折腾半月,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瘦得形销骨立,脑子也不清醒,每日不是醉倒东家酒馆就是刚从西家出来。
某日宋生醉醒后天色已晚,照例晃晃悠悠走在街上,却让他无意中听到些酒话。
衣着华贵的纨绔公子大着舌头与狐朋狗友吹嘘自己秋闱榜上有名,等富贵爹捐上一万两银子,也能得个知县玩玩。说到兴起,有人不信他日日眠花宿柳,能写出三五字,撺掇他来背上一段。
宋生嗤之以鼻,刚抬脚要走,竟从那满口酒rou臭气的嘴里听到了他的锦绣文章。
他疯魔般踉跄上前,拖着那人的袖子匍匐在地上,满眼泪水,张大嘴却哭嚎不出一声,只能喑哑地重复一句,我的我的
他在外人眼里俨然一副乞丐模样,蓬头垢面,还是个疯癫。
纨绔公子啐了一口,捏着鼻子指挥下人把他拖走。也不知瘦成一把干柴的人哪儿来的力气,挣脱后又飞身扑上来,伸着枯枝似的手攥紧罗缎下摆,一点点向上够,像是要抓住什么。
给我还给我我的
公子这回明白了。这人便是那倒霉的替身。
他酒醒了大半,见周围人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心里万分慌乱。本朝对科举舞弊历来是从上到下一刀斩,保证连坐得断子绝孙,他爹砸了整整十万两银子才买通房师换了名字,要是真被这疯子捅出来,五服内都找不出半个亲戚能给他收尸。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下人把他拖去暗巷,不打死不罢手。
可能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得亏巡夜的捕快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