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织自是不知被阎王盯上,空落落的宅院说话都有回响。时常做着一半针线匆匆跑出门去,茫然四顾,总觉得是丁牧槐在叫她。
丁生动身已近一月,姚织除了放心不下他,另有说不出口的心事。
别人不提她还没那个想法,现在却满心希冀能怀上孩子,一个人虽苦了点,可也不至于睁眼闭眼都是远在天边的人,活得浑浑噩噩担惊受怕。
姚秀才某日下了学去看她,见人日渐消瘦,问起缘由后啼笑皆非,我年愈而立才得你一个,牧槐长你数岁,他不急,你急什么?若是真闲得,不如回家来小住,做饭的婶子告假,也让学堂里的小子们尝尝你的手艺。
姚织当下没作答,等过了几天小腹一阵熟悉的酸痛,她看着草纸上一抹血色苦笑,这可真是求不来。
她过得不舒坦,睡在织金帐子里的丁牧晴也辗转反侧。
程老爷近日格外爱往她院子里跑,就是不说话也会盯着她嘿嘿笑,俩眼珠子笑成金元宝,晚上干不动事就拉着手谈天说地,问她爹娘亲戚三姑六婆,十年前抬她进门都没这么热络。她说爹娘死得早,三姑六婆跑没影,是同村的姚秀才接济姐弟俩长大,说着说着没忍住,扑进rou山里哭个痛快。
只听他喘着浊气,意味深长道,那可得好好孝敬人家。
第二日,程老爷让她接姚织来家小住,等他一走,丁牧晴缓过味儿来,跌坐在椅子里人都傻了。事后她推脱数次,程老爷也上火,金又还雅阁里千金不换的滋味他还记得,入口醇厚韵味悠长,杯子没放下骨头已酥,喝得一滴不剩,才能看清杯底绘着的死人头,流入喉肠的美酒瞬间冻得他血都凉了。
也不知是酒劲儿大还是他年纪大,那从半扇琉璃屏风后赤足走出来的白衣青年说些什么也听不真切,倒是屋内胡琴声歇,另一道清冽嗓音掷地有声,
世间女子何其多,你要替聂四出口气,怎就把主意打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程老爷被人抬猪似的扔回车里,脑袋撞上横梁醒过酒,逃也般催车夫赶回家,睁着眼睛看了一夜菩萨,才下定决心。
半月后,姚织立在茶肆摊前伸着脖子看热闹,不知是谁家的贵人驾几匹乌云踏雪,两列随侍戎装铁戟,守城的将领匆忙跑来打照面,主人家连帘子都没掀,拿个小牌牌晃一晃,就能惹得七尺男儿点头哈腰。
隔了一刻钟,只听城内马蹄声渐近,身后吃茶的货郎唷道,是武宁侯和二公子。
姚织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少年肤色微黑,裹在衮边玄衣下的身板坚实挺拔,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遥遥看去比周围的人都要长上一截。他沉默不语地随在父亲身后,听他与车内人寒暄谈笑,始终一语不发,冷冽的侧脸看不出喜怒。
临行前隔空不经意的一瞥,让姚织看清了他的样貌。少年有双极亮的眼眸,瘦窄的轮廓格外利落,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似乎编了几支缀着珊瑚珠的小辫子。他很快移开眼,依旧没有半点起伏,仿佛身后那宝马香车里的访客不是来和他定亲的,而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一行人走了好远,丁牧晴的马车才姗姗来迟。她顶着两只核桃眼,看也不看姚织,见了面瓮声瓮气地喊她快些上车,半点好脸色不给,嘱咐她不要乱跑,住两日拿了东西就早些回去。
说是程老爷从北边弄来一批老参,留赠给姚秀才两支补补身子。姚织千恩万谢,扭头把她的臭脸忘在脑后,从打补丁的包袱里珍重地拆出封信,喜滋滋地念起来。
丁生一切皆好,那位选贡他的蒋大人还没忘记这个生员,某次来考校功课,一沓锦绣文章里单单提点他来,显然是十分看重。本是件高兴事,丁牧晴却像被踩了尾巴,一把夺过铺得平整的纸页,她不识字,哗啦啦乱翻,边哭边骂,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白眼狼,养他这么大,竟不知先给阿姐告个好。我给人家当牛做马供他读书,读什么?还不是个睁眼瞎!
姚织目瞪口呆,印象里丁大姐一直是温和谦顺的,从没这般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心想原来城里日子也不好过,一寸寸移到她身侧,小手僵硬地拍了拍,
大姐若是不舒坦,回乡下来咱俩做个伴,我给你看孩子。
丁牧晴肚子里的怒气哽到喉咙口,她幽怨地抬头看姚织一眼,这姑娘从小到大没和人撒过气,村里土孩子骂她没娘也只会偷摸躲起来哭,看谁都是好人,看他娘的通缉令上的拍花子都能后知后觉,呀,大婶还给我吃过胶牙糖呢。听得姚秀才一阵后怕。
姚织能有什么错?姚织又懂什么?她身上那件淡粉衫子洗得袖口磨毛,自己绣上去的喜鹊眼睛还是盲的,浑身加起来一两银子也没有。可偏偏生得让人惦记。
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像是一种温柔的,生长在密林里的动物。从未见过世间险恶,你朝它招招手,哪怕背后利刃泛着冷硬刹白的光,它也能歪着头向你走近,闻一闻,舔一舔,然后倒在血泊里,濒死的目光连恨意也没有,流下的泪水甚至尝不出绝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