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夜陆羽已不能清醒记得自己如何度过。痛与欲沉沦的颠簸里,他好似被卷陷在急速旋落的深井,上无天光,下无退路,四周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收紧,身体里很痛,却分不清哪里更痛,或许他根本感觉不出哪里是他的身体,耳边急促的呼吸声是他自己抑或是谁,为何时而断续,时而尖鸣。
还有那黑暗深处,影影绰绰的又是谁的影子,注视着自己的,又是谁的眼睛。是这狞笑的小厮?是漠然的父亲?还是化身星星的娘亲,来看他一眼,或是带他离去?不是,都不是,难道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看着自己的身体那般不堪,那般被人玩弄于掌心?
不,他不想看,他不想这样。还有谁,谁能递来绳梯,谁来带他出去?
林旭……
彻底失去意识前,陆羽好像听到一阵纷乱脚步和人声,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他不解其意,却不知为何好似听得格外清,然后,万籁俱寂。
再次转醒时,陆羽发现自己已被从刑室放下,关在一间狭小牢房。他浑身酸痛地厉害,费了很久功夫才慢慢撑着身子挪靠到墙边,张口想唤声看看周围没有有否其他被关之人,却发现嗓子已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声叹了口气。地室里不见日光,但应该没过去太久,陆羽一边回想着父亲发怒时漏出的话,一边伸手覆在腹上轻轻安抚。他依稀知道自己神志昏沉的时候被人喂过汤药,照目前情状,父亲果然是还不死心,想要先害了林旭,再借自己和孩子的便利掌控林家。
怎么才能阻止他……咳、咳。地牢Yin冷,陆羽畏寒不禁又低咳起来,他有些痛苦地合上眼,思考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打破现下处境。
陆卓早年是走险发横财立的家业,自此风流成性,年过半百妻妾纳了有十指之数,膝下儿女更是成群。分明都已是大好民国,他却还使着那外戚夺权般的手段,千方百计把家中几个女儿嫁到那些单传的富贵人家,一旦诞下子嗣,短则三年慢则五六年,那些人家总会出些让人叹息的“意外”,几代积蓄就这么全落到了剩下的那对孤寡母子、陆家的口袋。
陆羽便知他那几个“好”姐姐,有远嫁外市的,有纡贵下嫁的,都是不到三十就守了寡,在父亲支撑下靠着亡夫家的财产逍遥度日,不可谓不自在。
他原本也差点会是这样。
陆羽的母亲身份低下又去得早,生的儿子自然也无人在意,除了给饭吃给衣穿让读个书不能太败陆家门面,陆羽长到十四岁也没得到过父亲几个正眼,连仆人都瞧他不上。
可谁曾想,他一朝分化竟是个极为稀少的坤泽,顿时在家里的待遇便翻了天,养母突然对他关怀备至,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父亲开始常来关心自己,给他专门换了颇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又调来一众老仆日日随从,纠训他的行止仪态,一时多少冷眼尽数化为了热情,至少是表面上。
陆羽开始被父亲带着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一边向众人介绍自己生了个身为坤泽的好儿子,一边不时耳提面命,教他些人情世故的“道理”以及讨好人和控制人的“诀窍”。
虽然陆羽从前鲜少与外人接触,但书倒是读的不少,依稀明白那都是争宠夺权的不入流手段,潜意识里抗拒不喜,却到底抵不过被父亲认可的渴望。
于是照着陆卓要求的样子,他温顺,谦柔,机灵却不聪敏,迎合却不讨好,他成功被父亲提着线扮成了陆家待价而沽的宝贝货,只等哪天被打包塞进花轿,嫁个短命郎,给陆家赚回够他蹉跎余生的家当。
陆羽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勾起一个浅笑,他蜷了蜷身子,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腕,眸中神色莫名,难说是悲是喜。
到最后,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千挑万选地,他被安排代替父亲最宠的幺妹去履行两家的婚约,嫁给自家的表亲,同在苏城却还要高陆家一头的林家。
陆羽记得,那天是三月十七,刚过谷雨不久。前一晚正好下了场雨,但不凉,柳絮飞花落了满城,煞是好看。落了轿,是小姑子,也就是晴晴来引他。他不是女子,没有盖那红盖头,小姑娘却还是认认真真拉着他腕子往堂里走。
少爷成亲是大喜事,林宅内的道两边都装点着盛绽的牡丹,有点花蕊里还含着雨露,风一吹就轻颤着晶莹透亮,一路上有不少仆人侍女都在干活之余远远偷瞥他们,看得到个个都笑弯了眉眼,打心眼里在为主人家高兴。
拜堂时,虽然林旭臭着张脸显然还在气嫁来的不是妹妹,但到底没在人前给他什么难堪,座上高堂却是全程含笑看着他以示安抚,一如之后慈爱非常。
陆羽有时也想,若父亲当年把他送去了别的人家,又或者林家二老待他有如半分“恶公婆”模样,那他也许真就心安理得做了父亲的屠刀或帮凶,成了自己现在都不敢想象的模样。
可偏偏他们待他极好,在林旭离家远渡西洋后更是拿自己当亲子对待。林老爷会亲自带他走过一间间铺子认过掌柜熟悉生意,在他不知是否试探不敢表露半分意见时循循教他、一遍遍引他。林夫人平日吃斋礼佛心意甚虔,但用膳时总爱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