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坐在那里说完这句话,接着他哭了出来。
一个快要六十岁的男人,满头白发,捂着脸痛哭。
他在哭什么?
哭我?哭我妈?还是哭晏阳、哭他自己?
看着他哭,我本来应该觉得痛快,应该大笑,可是眼泪却掉了下来,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觉得一切都好荒谬。
48
医院是个能让正常人发疯、疯子镇定下来的地方,我坐在病床上的时候是那段时间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时间。
不过,这种平静也没有维持太久,当一双手把我眼前弥漫了二十多年的浓雾挥散开来,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剧作家都喜欢写悲剧。
悲剧让生命充满了张力,更刺激,更深刻,也更致命。
他说:“对于你来说,我不是个好父亲。”
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一直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承认自己对我从来没有过该给予的关心,然后让我离晏阳远远的。
但事情并没有朝着我预计的方向发展,当我得知来龙去脉,甚至已经不知道可恨的究竟应该是谁。
那天他坐在我的病床边,跟我道歉,跟我诉衷肠。
从他的口中我得知,当年他跟我妈结婚也是经人介绍,相识半年,觉得彼此还不错,两家长辈都催婚,于是就结了。
结婚没什么,他们俩都不是抗拒婚姻的人,婚后生活也还不错,夫妻俩虽然说不上多相爱,但相敬如宾,也都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心态在一起往前走。
结婚三个月,我妈怀孕,他们都很开心。
变故发生在我妈怀孕的第七个月,突然有一天晚上,他觉得呼吸困难,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妈正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他以为她是做噩梦了,叫她她却毫无反应,最后他不得不强行把她按住。
一次是噩梦。
两次是噩梦。
可是接二连三发生类似的事情,甚至有两次他下班回家,刚一进门她就拿着菜刀追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是说他要害她。
那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不太对劲,开始害怕。
等到她清醒状态下他提起这些事,要带她去检查,她就开始大吼大叫,疯了似的砸东西,甚至打自己的肚子。
他怕得不行,怕她伤到她自己,也怕她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他只能哄着,小心翼翼地盯着,每天都绷紧了神经,每一分钟都像是在走钢索。
他不敢刺激她,同时开始防着她,甚至她进厨房只是想拿个筷子也会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段时间他去跟她的娘家人聊起过这件事,也把偷偷录下来的视频给他们看,他总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但当时她快生产了,不管有什么事,他都想先放下,当务之急是照顾好她,千万别出什么事。
之后顺利生产,坐月子期间他跟双方父母都来帮忙。
当时她几乎不能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只要她醒着就一定要抱着。
他说:“那时候我以为她是因为太爱孩子,她每天几乎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但一直在你耳边说着什么,我们凑过去听她就很防备地瞪我们。”
他说:“我咨询过心理医生,因为当时她不方便去,心理医生没见到人,也不好多说,我同事说很多女人在生完孩子之后都会这样,很依赖孩子,做丈夫的多给她一些关心,慢慢会好的。”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有那么在乎我的时候?
“但事实上,并不是我想得那么简单。”
后来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她突然尖叫,然后举起我往地上摔。
因为那次的事情,他终于从她家人口中得知她是有Jing神疾病的,他们全家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当时他立刻就要离婚,带着我离开她。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了,我看向他,这个时候我已经手脚发麻头晕心慌了。
“你是想说,整件事其实是她的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声音没有,只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干涸了,“你是想说,你有多无辜,她有多可恨?”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抬起头看我,明明我已经视线模糊,但他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却清晰到有些刺眼。
“你恨我是对的,你没有恨错人。”他说,“当时我跟她离婚,要带走你,她以死相逼,不是以她的死逼我,是菜刀已经架在了我脖子上。”
他深呼吸,仰起头看天花板。
“我没用,自私,胆小,我丢下了你。”
49
从小到大我都很少听到别人对我道歉,好像他们对我做任何过分的事都是可以的。
这么多年,对我说“对不起”最多的只有晏阳,考虑我感受的也只有他。
想到他,我还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