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隐约传来一声枪鸣与守夜犬的长嗥,何瞻猛地自梦境中坠出,眼睫颤抖几下掀开,环目扫过去周围是高高低低缀在喜烛顶头的微弱火团,珐琅嵌边的巨幅西洋风景画,厚云般逶迤的红天鹅绒窗帘,摆满Jing致吃食的白木茶几,插玫瑰的碎纹暖色瓷瓶,以及那正散发着馥郁滴蜜浓香的香薰台,偌大空间被喜庆符号填得宛如风格时新的烟草盒。他这才恍惚想起这里是婚房,今日是他的成婚之日,一身纯白西装礼服还裹在身上,没等来新婚的另一个人,不知怎么就犯困睡了过去。
茶盏里的水已经半凉。新婚这日正赶在秋分之后,日历上衔接着夏末蓊郁的翠色与中秋满月的金黄,入了夜气温下降得极快,尤其独自一人候在这华丽婚房,那股芒刺在背的冷意越发明显。
何瞻换搭了一下十指,仔细听去,发觉房外热闹嘈杂的宴声已经散了大半。这日的婚礼办得盛大至极,旧豪同新贵的联姻,简直像在震动这一潭深水最根本的岩基,无数有头有脸的人物或乘水波或乘暗流蜂拥而至,每一片衣鬓下都藏着利益角逐,每一丛灯影下都埋着言辞交锋,每一盏酒水里都漾着合作商谈,更像什么使馆舞厅的社交宴。他这才嫁人的郎君不适合新婚夜在外抛头露面,早早就离了席,临走前傅缨正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同某人碰杯,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开门声这才姗姗来迟,洁白身影步调不稳地走进来,满身酒味被烛火一烤几近燃烧。她换了婚礼上那件刺绣、皱裥、纱团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西式婚纱,如今身上只有一件喇叭宽袖的束腰连衣裙,长发被洁白莹润的珍珠发箍束起,一侧耳下的流苏坠子随步子紊乱晃着,映在烛火尖上仿佛湖面被水纹推皱的皎洁月影。她随手将某个沉甸甸的金属物件撂在茶几上,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扶着额,脖颈折断般沉下去,发出接近痛楚的干咳。
“怎么喝成这样?”何瞻有些后悔自己过早离席,他从烧得正旺的炉子里倒了杯新茶,端过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傅缨抬起脸,她饮了酒不像寻常人那样满脸酡红,反而肤色愈加苍白,红晕只集中在眼尾那一块,眼睫被呛出来的泪水浸成shi黏一片。看着跟平常那副不为任何事所动的白玉观音模样颇为不同,反而像一尊质地柔白釉色细腻的蜡人,挨着高温一寸寸软化下去,摊开的裙摆正是层层堆积的蜡ye。让何瞻在担心之余觉得有些可爱,原来这个人也有弱点。
递过去茶杯,一眼扫过桌面,发现傅缨扔在桌上的金属物件竟是把柯尔特手/枪,何瞻不由得一怔:“把枪带过来做什么?”
傅缨按了按太阳xue,咬字略有些艰涩:“宴会上,混进来几个贼人,要杀我的。”
何瞻想起先前听闻的一声枪鸣,心口微紧,借着烛火仔细打量她几遍确认她没受什么伤,伸手绕过她的后背来到另一侧肩头,迟疑片刻后轻轻握住,温声问:“人都抓住了吧?没惹出什么大碍?”
“嗯,”傅缨直起腰颈,一如既往沉静的神色却因眼尾氤红的端倪显得有些优柔,开口时平淡自然,“枪/毙了。”
何瞻沉默半晌,拢着她肩头的手指轻握了握,男人的骨架到底更高大些,能将她整个兜在怀里。他斟酌一下措辞,劝诫道:“这种宾客众多的正式场面,见血总归是不太妥当。”
傅缨弯起眼,shi漉漉的长睫欺进眸底,像秋季积满嫩黄银杏叶的寂寥清潭,透出违和的天真脆弱来,“大红和喜事倒是正相配。”
何瞻略略叹气:“你喝醉了。”
他扶着傅缨起身,想照顾她更换衣物擦拭身体,却被她轻轻推开。他只得站住,眼见她独自一人走到窗前,一把拉开那厚重的天鹅绒帘幔,又推开窗,皮影灯画一般的斑驳树影倾倒了满室,将她的身形模糊成他透过万花筒看去一片捉摸不到的影子。半夜里外面落了点雨,将后院开得正盛的木槿与迷迭花清香氤shi进来,这被喜烛与香Jing熏得过分甜腻的婚房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让傅缨得以喘过一口气,她靠着窗转过身来,窗台上流淌蜡油的红烛在她旋起的裙摆上溅了一串鲜红玛瑙,像方才被她枪决的人的血隔了很久终于落下。
暖橙烛光在黑暗里开出花儿,只照亮了她的下颔,何瞻看见她弯抿起嘴唇,问:“春/宵夜要做什么,夫君应该知道?”
何瞻略感好笑:“又不是四六不懂的孩子。”
“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傅缨抱起胸,慢悠悠地说,“往后也是如此,我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你如果独自一个人感觉寂寞了,随便找什么人解闷都可以,只要不做出什么让你我都下不来台的事便行。”
何瞻保持一派平静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回答:“这是自然,我既然成了你的丈夫,在你忙碌时打理好这后宅是我的份内之事。司令府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偶尔得了空看看书逗逗鸟也就过去了。你如果不方便回来,我在这里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如果有空回来,我便等你。”一番话说得客气又恳切,他的目光跟着扫到傅缨的手下,那白皙手指捻着软红蜡泥不知在戳弄谁揉进去的真心。他想到商场上来往的人大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