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此文献给读者@sibomi,无论她能不能看到。
1.
1966年8月,从S市开往北京的绿皮列车上。
武小文满身是汗,胸闷得跟吞了一个柴火堆。
前胸,后背,左边,右面,哪儿哪儿都是人。
他觉得自己,就像挤在参天林木中强行生长的一颗笋,虽有攀天之志,却方有破土稚芽。
也是,他是接过了哥哥的红卫兵证,悄悄混上的火车。
他本就生得骨骼矮小,再加上未到鼓励参加串联的年纪,周围的“革命战友”们,基本个个高他一头,他被埋在了各种下巴的Yin影里。
按理说他这岁数,不该冒险,一个人走得那么远。可哥哥在武斗中受了伤,“革命之志”却丝毫未有损减。他郑重地将红本子递到弟弟的手里,千叮万嘱,让弟弟一定要带着他的希望,前往心中最敞亮的地方,替他去看一看天安门城楼上的天空,到底有多蓝,京山上不落的红太阳,到底有多光芒万丈。
因而武小文走的时候,还顺走了一片哥哥腿上打的石膏。从现在起,他便是哥哥的脚。
当时车门一开,一群戴着红袖章的鱼儿,热情高涨地往门里头窜。
没人敢拦他们,没人敢收他们的票,甚至是列车员想大喊几声“慢点、慢点,注意别踩着前头人的脚”,都生怕是“拖阻了革命的脚步,违逆了历史的洪流”。
红小兵们昂扬着冲天的斗志,口中高呼着:“我们要去天安门见毛主席!我们要去天安门见毛主席!”什么看门的牛鬼蛇神,统统要给他们让道。
武小文便是那洪流里的一员,他顺势抬起了脚,顺势迈开了步,顺势被历史的汹涌浪chao,推上了通往首都的康庄大道,在那“咔嚓、咔嚓”行进的钢轴上,寻找着他心中海阔天空的自由。
但谁能想到这一路,他竟还收获了人生最初的一份心动。
2.
武小文觉得,自己就是革命这棵大树上,所结的一粒瘦葡萄。
毛主席是枝头上照耀一切的太阳,林副统帅是滋润大地的雨露。而有了阳光雨露的灌溉,才能催生出他们这一串串斗志昂扬的小将,为扞卫革命枝丫上的硕果而战。
他们既是甜果,也是守树人,身体里既蕴藏着革命的种子,也能为守卫这棵大树屹立不倒,而豁得出命!
可有时候,枝丫上的果子挤得太满,也难免要受一点点罪,比如说……就是现在。
中国人民大团结,世界人民大团结,武小文的脚后跟,也时不时地要同后头人的前脚尖儿,团结在一块儿。
火车总有停站的时候。当那沉笨的大家伙,在铁轨上好不容易歇下脚、喘口气,一车立着的人,情不自禁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倒去,像是受狂风吹拂的一群音符。
车窗外又响起了愤愤不平的啸叫,和敲砸车门的呐喊。
武小文甚至看到有一只军绿色的鞋底,朝他附近的窗玻璃飞来,又如脱水的鱼干一样落了下去。
估计是哪个苦等了半天、却挤不上车的革命小将,走投无路下所发泄的怨气。不,那哪儿能叫做怨气?应该说,是革命的热情。
伴随着车窗外革命同胞的叹息,武小文终于摆好了笑脸,艰难地转过身去:“啊、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好几回没站稳,我没踩疼你吧?”
武小文沿着那副高大的躯干,一路抬头看去——这人长得可真高啊!浓眉大眼,高鼻梁,眼睛炯炯有神。
淡蓝色的军装,扣得整整齐齐,哪怕藏在军帽下的额发在滴着酸汗,对方也绷得一丝不苟,不曾解开一粒扣子来,透透气。
那人也在看他,对视几秒后,对方舒展朗笑:“没事,都是同志。我叫郝爱军,你呢?”
武小文有一种错觉,好像他踩着的不是一根脚趾,而是另外一粒、又香又甜的脆葡萄。葡萄在阳光下炸开,甘汁扑面而来,全是郝爱军的气息。
“呜——呜呜——!”绿皮铁蛇向着天空,又喷出一股冲天的浓烟,重新开动了步伐。
武小文头一次发现,那“咔嚓、咔嚓”,单调重复的机械声,也可以好听得像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