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事情就变复杂了。这个复杂的过程是累加的,最后由一件毁灭性的事件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我的故事呢,也有一个里程碑。那个时候,智能手机的持有率在人群中爆炸式地增长。这个社会现象就是一条分界线,标志了我失落而永远崭新的回忆,和不断推进的,无比确凿的当下。
初二下学期,深秋的树叶已在巷子里铺了一层又一层。我和母亲搬出了员工宿舍。
一个中年男人开着一部皇冠小轿车载满了我们全部的家私。十几件衣服,五六双鞋子,两床棉被,打包了三袋子,扔在车的后尾箱。
母亲和我机械地将行李一一叠好塞到袋子里。然后我们提着袋子下下楼。经过西西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放下了一朵前一天从街区公园偷偷摘下来的月季花。原因无他,看到月季的时候突然觉得很美。
快要走出由餐馆和宿舍组成的小院子的时候,老板和老板娘轮流拥抱了我。仿佛我是一个出征的士兵,他们是留守的亲人,为我送别。我的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转头看到母亲已经坐在车里。隔着黑色的车窗我看见她的一个侧影,我跑过去。
她一言不发,一张脸好像一张空白的纸。我猜她也许在思索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她不说话,我也沉默了。倒是来接我们中年男人迎上来便是一个畅快的笑脸。他帮我们把东西搬上车,又问有没有落下行李,最后代替我们向餐馆的老板娘大声告别。//
我万分没有预料到这个场面。一个两层的别墅立在砖红色的地面上,门前整齐的草坪,车就停在草坪前。中年男人为我们打开了车门,自己则打开了车后尾箱开始搬行李。
母亲淡定地目视前方,仿佛没有意识到我在另一侧车门,迈着她一贯舒缓的步子,往大门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意识到她今天换了一套装扮,鱼尾裙随着步伐摇动,竟走出了妩媚的女人味。
女人味。我在心里嚼这个词,味同嚼蜡。
门在她登上台阶的时候开了,她才回过头望了一眼,眉头轻微地皱着,表达的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过来?”
我伫在地面上,四肢僵硬,张口又吐不出一个字。
她摇了摇头,一边跨进门里,一边对提着大包的中年男人说:“大哥,等下叫我的妹子进屋。她看外面新鲜的很。”
中年男人答应了。
这时我明白了,他是个司机,仅此而已。
我后来自己走进去了,但坐在不知是谁给我安排的宽敞的房间里,坐在一张木框的单人床垫的尾巴上,隔一堵墙就是客厅。
我明白这就是我的房间了,但这也是我唯一明白的一点。我不明白的东西简直要把我淹没了:这是哪里,这是谁的家,母亲又是为什么要搬家。
我直觉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会把前因和后果抖落清楚,解开我的疑惑。
但我现在坐在这里,窥不见这个故事的毫厘。
唉,我要是个侦探该多好,像西西跟我读过的福尔摩斯那样,只要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还原一个案子的全部经过。
我要是福尔摩斯,我首先就要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看看里面有没有一把枪,或是其他什么彰显前任房间主人身份的物品。
想到这里,我探身去开床头柜的抽屉。
突然,房门的金属把手一响,我惊得浑身一颤,以雷霆之速坐回原来的座位。
我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我抬眼瞄向闯入房间的来客。
是母亲。
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个头比她矮上几分,但气势分毫不输,风吹雨打磨出的坚毅却令人想要退缩。
“宝宝,这是你爸爸。
母亲温柔地凝望着我。
我愣了三秒,大脑一片空白。
“叫爸爸。”
他们立在那里。
我迅速地低头,顿了片刻,然后用最乖巧而柔顺的声音喊了声,爸爸。
他嗯了一声,摸了摸我的头。
我再抬头时,他一个头颅只对着母亲,虽然说的话低沉含糊,叫人听不清楚,但也算在交流,母亲也仿佛明白意思,专注地对着。
我后来感觉不大对劲,他真是我生父的可能性极小,是一个便宜继父的可能性很大。没有亲子鉴定,大街上随便一个老男人都有资格当我爸。
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让他们赶紧出去。我有些恶毒地想,有多远滚多远的好。让我一个人呆着。真是烦透了。这是什么破事儿呢,我压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