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了无数次,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先生居然会纡尊降贵,用上龙方飓色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不对。若非先生拉拔,当年他就只是个混迹于北方的小门派之间,重复着拜师杀师、夺宝冒名的小人物,血甲之传的擘画图谋再怎么宏大,于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半点也不现实。
是先生发掘了他,教他读经学文,变化气质,最终为他换上了这件平川顾氏的身皮,送进
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里。恁谁也想不到,堂堂埋皇剑冢的台丞副贰,望重朝野学冠文武的“天笔点谶”,竟是出身马戏班子、在驯兽鞭子和铁笼槛栏间长大的孤儿罢?
这么说来,先生确是偏爱兵卒之流的弱棋的。
执“赤土九逆修”之牛耳、堪称血统纯正的血甲之传吕圻三与自己相争的那会儿,先生最终是信了他的说法,亲手埋葬当世血甲门最强大的土字一系,任由他处置吕圻三遗留下来的研究材料。
但吕圻三是死有余辜,不算太冤,顾挽松只是告发了他而已,并非嫁祸栽赃。
先生平生未有敌人——隐于暗处、事事假手他人者,岂能招至怨恨?谁都不知背后有这么个人在左牵右引,生出如此事端。先生做这些事时,一贯是没有什么情绪的,如弈棋品茗般,行止若已自带风雅,何须引入喜怒好恶,徒乱心耳?顾挽松对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是原因之一。
唯有那次,先生是彻彻底底被惹怒了。
奉玄圣教那帮蠢材妄测天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召唤神军,据先生说诸沃之野生机尽绝,原本盘据那片寒地的蛮人被吓得理智全失,遂疯狂南侵,沿途烧杀搜刮以为血祭,祈求上苍收回那人所难敌的恐怖魔物。澹台家的朽烂朝廷经不起折腾,王脉断绝,五道无主,天下从此陷入动荡。
神军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蛮人复归诸沃之野,连奉玄圣教也不知所之,二十多年间不露声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先生对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更令人恼恨的是连个兴师问罪的对象也无,纵以凌云三才之智、五极天峰之能,莫说奉玄圣教的总坛崇武行殿杳如黄鹤,想抓个落单的教徒来拷问亦不可得,那时顾挽松才知道:原来先生不但是有脾气的,且狂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
吕圻三不知何故与奉玄教搭上线,恐怕也是过往的因缘,很难说是真有贰心,或只是呈报慢了,被顾挽松先参一本,安上密谋通敌的罪名。土字一系在栖亡谷的试验基地没留下半个活口,估计就算吕圻三能预见危险,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制刀尸的自己,会遭遇杀猪屠狗般的对待,多少是被“鼎鼐之重不忧谗”的自以为是害了性命。
先生名列“凌云三才”,是天下间公认最最聪明的三位奇人之一,顾挽松明白不可能蒙骗他一世,待先生怒火平息,理智恢复,会明白吕圻三押上血甲门土字一系的身家,为先生投入妖刀祸世的阴谋擘画之中,双方利害一致,没有半途变节的道理;也会知道顾挽松是为了独占莫执一,才利用了他对奉玄圣教那无处宣泄的怒火。
廿年来,顾挽松一直在等这东窗事发的一天。为了这天他不惜大张旗鼓搞出龙皇降界的荒唐游戏,唯恐不够高调,又让马长声、乔归泉去劫两湖水军大营的饷,把镇东将军府也拖进浑水泥坑。
“先生……先生!”他蜷身匍匐,以额叩地,撞得额头渗血,在夯实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枣色的花印子,颤声道:“小人……小人该死!小人……小人有罪!请先生高抬贵手,饶……饶了小人一回罢。”
藏林先生掸了掸膝腿,神色微愠:“你好歹也是两朝大吏,正道七大门派的魁首之一,这般模样像什么话?看来,这些年是我太纵容你啦。感时惟责己,在道非怨天!自己说罢,你究竟所犯何事,莫教我冤枉了你。”
顾挽松听他颇有见责意,反倒吃了颗定心丸,就怕他温言笑语,那才是动了杀心的意思,赶紧打蛇随棍上,缩颈嚅嗫道:“小人自……自把自为,以先生……先生之名使唤杜妆怜、邵咸尊等,又将主人交付的本门珍宝任意挥霍,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说着呜咽起来,伏地颤抖不休,丑态毕露。
藏林先生点了点头,忽然起身踱至无叶和尚的尸身畔,右手五指屈成钩爪,袍袖翻飞间“噗”的一声插落无叶的头顶天灵盖,漫声吟道:“血解皮囊残骨肉,争似留神养吾身!”运劲一汲,原本魁悟壮硕的僧尸迸出若有似无的丝丝吸啜声,白惨的四肢躯干蓦地紧缩塌瘪,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风干橘皮似的肌肤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似乎只有经络没有缩水,故而突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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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老文士的手腕轻旋,揭盅般提起无叶的脑壳儿,只见僧人之脑亦缩小大半,颅中颇有些空洞;浓粥也似微微冒腾的灰质皱折之间,嵌了枚殷红湿濡、活心般的浑圆肉球,约莫荔枝大小,正是先前龙方所说,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芝“血解留神”。
按说无叶和尚断气也有大半个时辰了,血冷身僵,体内绝不该有这般活生生、兀自卜卜跳动,表面布满经络血行的组织。相较于这枚过分鲜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