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瑛在那重门扇后等了很久,没有人来看她,仿佛那件事已在那一夜虎头蛇尾的审判里结束了。所有一切都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某种东西,传言因它的戛然而止才能有无限延伸的可能性,追根究底的结果——包括她本人——是最不必要存在的。
那她现在算什么?被遗忘在一团喜气洋洋的热闹里,有点类似红楼梦里那节蹩脚的续作。宋瑛很快为这想象笑了一下。她这一次寂寞得过头了,连自己都开始讥讽,可很快她又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蹩脚里活着,否则这么费劲是凭什么?
门外老嗑瓜子的丫头中的一个最终同意了她的收买。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求他,除此之外她别无出路,宋瑛坐立不安地在院子里走着,秋雨还没停,一阵一阵地下,把溽热的空气也一遍一遍洗凉了。卧室窗子前种着几丛芭蕉,毫无顾忌地长到了半人高,身姿肥硕,浓艳的翠色在边缘处裂开好多条,每一条里都藏着暗淡衰退的落叶似的藤黄。她心里莫名有点焦灼;这就是她跟他不一样的地方,她喜爱植物,但前路未卜时她眼里映出的是另一种光景。
宋瑛盯着宋子珏从雨帘里走进来,他身上罕见的散漫跟闲适让她震了震。看吧,她又忍不住了,心里浮出一片片酸楚的泡沫;那运筹帷幄太熟悉了,几十天前她也这么春风得意,把她跟他的宿怨都给忘了。
他没理她,先走到桌子前翻了翻她写的几页大字——“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关了段时间,字倒是进益了。”他冲她微微笑了笑。他甚至还摆着兄长的架子!
她让自己在听他训话时尽可能笑得乖巧些,这二十几日的苦功没有白费,她要讨他欢心用几张大字也就够了,得来的太轻贱,因此从来不怎么在意。
“哥哥,”她打断他,满意地看见他愣了愣,便立即补上去:“我想去一趟码头,你帮帮我,好吗?”她想她再没有这么柔顺过了。
“什么?”宋子珏的眉头皱起来,跟她如此相似又优于她的一张面孔。
“我得去跟……她说清楚。”她把即将脱口的“碧殊”二字咽回去,“我们说好了。”
“你不是知道了?我不记得我那次复述的话有什么遗漏。”他脸上的神情像是看见了某种极荒诞的东西,“莲莲,你见过的人太少了,不知道人心有多么诡谲险恶。”
“她还能怎么说?”宋瑛掐了下自己的手背,“连我都妥协了,她还能说什么?”
宋子珏沉默地看着她。
“哥,我怕她去了但找不到我。”
“你觉得她还会赴约?”
“为什么不?”她对宋子珏说,实际上在心里已经认命了。
宋子珏在她肩上摩挲了一下。简直见鬼的温存,宋瑛忍住没挪开,心里起了一片麻酥酥的小疙瘩。那时候她急着避开,很久后才迟缓地意识到一点留恋,却已经被她急急掐断了。
“好吧,”他说,“我不让人跟着你,但你必须回来。”
她张了张口,第一次为心里那点习惯性的不以为然感到了难堪。如果他不是个男人,她想,即便是亲姐姐,她也一定会爱上她的。
毫无悬念地,她在码头孤零零站了一宿,碧殊、碧殊,她默默念着,把两张作废的船票撕碎了。
宋瑛把一张新的掖到胸口时反复确认了上面的日期,王仪卿实在是个很好的朋友,连变故也替她一并想齐了。得了她一枚玉钗的丫头一定不知道她替她买的一打糕点间接促进了她的逃亡,没有那数字的暗示,她怎么拿到一张标注如此正确的船票?那陌生的、递给她这张船票的中间人,她衷心祝愿他在这大洋上的旅途一帆风顺。
“哥哥,祝你新婚快乐。”
临走前她匆匆写了这张纸条,压在父亲的枕头下。对他,她的措辞从来都不古典,要刻意与他区分开似的。宋瑛愧疚地望着薄衾下那具苍老瑟缩的人形,那双睿智温和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很久,每一次睡眠都像永别,而她也只敢在这时候告诉他——“爹,我走了。”她蹲在床边轻声说。
用一重混乱去掩过另一个——她从上件事情里学到的,倒没想破坏这庆礼,那句留言她说得不能更真心;唯一的期望是他们发现得更晚一点。别搅乱了这热闹,她在心里向各路神佛许愿,她想他们说得没错,那的确是个幸运的姑娘,她没得到过的快乐,有人能享受到也挺不错。
宋瑛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善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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