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办,”半晌,段争说,“我无所谓。”
“差不多的我都列了,你要是没异议呢,我们就按这张纸办。你二我一,公平吧,我也不拿小九讹你,”唐小杰架着腿打声哈欠,“不过你真决定把他留下了?这两天我到处去问,就是没有承认自己手里丢人的——说不定小九真是正经人家丢的,我们把人扣着,万一到时候人家找来,说我们非法拘禁怎麽办。也怪,谁叫他是傻子,话都说不利索,还能指望他自己嗅着气味跑回家麽。”
谁会知道。实在是对方面孔遮掩得太严实,这些年来,唐小杰自认就没有摸透过段争的想法。他们合租开始得理所当然,偶然的相识,偶然的一拍即合,连理该发展的室友情谊也是偶然。唐小杰至今都记得自己见到段争的第一面,他坐在海边高高的石阶上,颧骨爬着两道夕阳的尖爪,另外半张脸掩进阴沉的天色里。有人靠近了,他拎起腿边干瘪的背包,鞋尖抵着裂成碎纹的礁石,声音夹在里面,问他是不是姓唐。就那回,段争时常耷落的眼皮在唐小杰紧绷的神经上割了几刀,他即刻意识到眼前的新朋友或许并不需要任何的交谊,
小九脚跟抵着轨道边,快要往后跌倒的架势,仰高着头努力地看,嘴巴张合,是数着“一二三”。可是他太笨,实在数不明白,不知道该说那是两颗还是三颗。但如果一颗给山山,一颗给唐小杰,再一颗留给自己,那麽应该是三颗的。他笨拙地伸长三根手指,对唐小杰说:“有三颗呢。”
远处火车哐当哐当地沿轨接近,唐小杰笑着大叫要小九赶快跑回来。远处的光将他打成金黄的剪影,段争看他笨拙地踩着石头跑来,一脚,两脚,三脚四脚——
唐小杰笑得直不起腰:“呦,你还会数数呢。真不得了。”
“不然呢,送他上楼接客?”
“那你就喜欢捡个垃圾?”
段争习惯性往裤兜里摸烟,没摸着,揉一揉人中,再举着纸一条一条细查。他到家后脱了外套,里面只一件黑色t恤,袖口露出一截上臂。唐小杰对着稍稍比划,忍不住心里哆嗦,想小九就像株弱不禁风的麦穗子,遇上段争这头闷豹,往后有的苦吃。
唐小杰两手支成喇叭,长“欸”一声,喊他傻子:“那叫星星,你以前见过没有?”
第五章
虽然唐小杰不大乐意承认,但小九确实在出租房里住下了。这表面上只是往屋子里多塞了一个人,可要细究,就像唐小杰之前说的,水费电费饭费等等,各方面都有得考量。作为合租人之一,唐小杰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和段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段争学着他们抬头。夜色沉下来了,重重压在铁轨上方,他们三人就像点在夜布上的星星,分散地落着,又巧妙地连成一道线。他猛吸一口烟,低头往下望,视线的中点是掩在昏暗夜色里的出租房,五层楼,唯独中间那层没有亮灯。而这幢楼游离在后方璀璨的都市夜灯里,光芒一再微弱,再弱,是簇星,没什麽声响地就掉了下去。
“啧,这不一样。”
“如果你能找到,你可以试试。”
唐小杰一愣,笑出声:“说的是。我就觉得他哪里都奇怪。你说哪有人指甲盖被掀了还一点都不知道疼的。前两天我回来,看到他想冲凉——知道脏,知道怎麽洗澡,偏偏不知道疼,这还不奇怪?”
:“在你看来,他哪里不奇怪。”
一把接住扑来的小九,唐小杰叉腰抬头,自语道:“起风了。”
唐小杰惊愕,迟疑道:“段争,你认真的?”
唐小杰耸肩:“也行。那你讲,你真的打算把小九一直留在这儿,你要养着他?你忘啦,前年阮阿姐和你一样,遇见漂亮小男孩就走不动道。结果呢,什麽都没捞着不说,后来家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就算到现在,每逢十五她都上街发一回疯。”
唐小杰喊住顺着轨道行进的小九,指高了手要他看。他们的头顶闪着似有若无的光点,用手挡在眼前再看,光点就成了光斑。好像一块吸水的海绵,他们在底下等着,看它蓄满了水下坠,一点,两点——就落在小九期盼的脸上。
当晚段争夜班。等他值班回来,小九已经攀着沙发扶手睡着。他姿势别扭,右腿垂在地下,伸平的左腿则被唐小杰拿头靠着,也在打瞌睡。觉察脑袋边的人肉枕头被抽走,唐小杰立即弹簧似的往上一窜,眼皮撑足三道,抹一抹脸才看清来人是段争。段争一手拎着小九的后脖子,另一只手往他膝窝一抄,人就进了他怀里。小九脸颊贴他胸口,左右扭一扭,竟然也没醒。趁段争把拖油瓶丢进卧房的工夫,唐小杰往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抬头写着“费用明细”,往下一串蚯蚓似的字体,都是他详细列明段争养着小九所需支付的费用。
段争没有问还能怎麽不一样。他沿着上坡前进,最后停步在一片漫漫的野花田边,不远处是一条沿向路尽头的铁轨,轨道两旁空无一物。
段争不动声色:“你以为呢。”
“我只是拿阿姐举例子,没那麽龌龊。”
那麽段争手里的烟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