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颗赤子之心未免过于稚嫩。李敬业真要如裴相公所说是要举旗为天子正名的,那为何不长驱直入攻下洛阳,反而转向南下,去攻取所谓‘有王气’的金陵?帝王在东都,金陵的王气又是为谁备下的?你们总以为我是个冷酷无情不感旧恩的人,我却时常怀念李敬业的祖父,故英国公是你们公认的贤臣,连他也看出李敬业少年有反骨,甚至不惜要设计放火烧死这个亲孙子。他李敬业今日摆明了是要割据,难道就将这江山拱手送人?还是说,你们觉得他这个赐姓的李也能接受天皇的江山,只要是姓李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就能为所欲为?”太后在年轻时的几番训话是婉儿故常读过的,总是令忠臣如沐春风而心怀不轨的人字字诛心,到了太后这位置上,她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长篇大论地与朝臣训话了,面对只能唯唯诺诺的大臣们,太后只得叹息,“李将军前日给我来信,说魏监军运筹帷幄出人意料,在高邮大胜了一场,不出一个月平叛就将结束了。如何平叛已不是当下的重点,要如何防止下一次的图谋不轨,不再兴兵劳民,才是众卿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
婉儿听着这番话,盯着闪着寒光的铜匦,不可洞见的杀戮隐藏在其中,离得这么近,她已感到太后磨了这许多年的刀,已悬在空中随时准备落在朝堂上了。
“都回去吧。把铜匦设于各州县,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
那只被看了一眼的铜匦立刻又被侍臣抬了下去,裴炎领着众臣各怀心思悻悻地退去,堂下只剩了目送他们远去的那个和尚。
太后拿起一本奏疏,装着不经心地问:“怀义,你怎么不走呢?”
薛怀义把禅杖一提,竟上得阶陛来,赖在几案的那头,笑道:“太后让臣去采风,臣怎能辱使命?”
太后把袖一拂,拈起笔噙着笑道:“你都听见什么了?”
薛怀义随意地靠在几案上,说着断人生死的话:“近来东都坊市间有童谣在传,唱的是什么‘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太后手中的笔忽然停了,婉儿的脑子里如雷霆裂空,陡然“轰”的一声。
☆、第五十章
扬州叛乱尚未结束,一封请柬已送上了太后的几案。
“真是难得啊,裴相公竟然主动献殷勤,说奉先寺因天子驻跸而大修已成,大卢舍那像龛焕然一新,达摩祖师圣诞将近,请我赴龙门一游,洗去平乱之尘,共享佛国之乐。”太后越嚼越觉其味不同寻常,把裴炎的请柬往旁一搁,便吩咐侍候在下面的婉儿,“承蒙裴相公抬举,跟他说若是天色晴好又无政事相干,我一定去。”
婉儿蘸了蘸墨,说出心里的不安:“裴相公是言必称天子的人,邀太后去看石窟却只字不提圣人,恐怕有别的缘故。”
太后却是冷笑道:“沉不住气的人能有什么缘故?你就这么回他,到时借故不去就罢了。”
婉儿斟酌着回信的字句,如今的她已能熟练地作成各种文体,文辞不再是问题,便更多地能考虑到事件本身去。
太后是信佛的,咸亨三年她还是皇后时就在龙门捐了一座大佛龛,伊河之畔迎来了自北魏来的第二次振兴,投其所好者蜂拥而至,竟渐渐将龙门山开凿成一片佛国。奉先寺的香火盛于皇宫里的道观,在东都,佛光压制着道气,就像太后的权力压制着天子的威仪。
裴炎在几次被太后敲打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本就洗不清与薛仲璋的舅甥关系,太后更是借骆宾王的檄文去讥讽这个托孤大臣,让裴炎更加相信,太后一旦从叛乱中腾出手来,接下来要被清洗的就是他了。太后用了一招激将法,逼得裴炎没有退路,只得孤注一掷。裴炎反对太后,其实与骆宾王的檄文是一个道理,口口声声说着“女人不配”,说着天地道义,如此一激,却拱手把道义的高地送给了太后。
裴炎以为太后笃信佛教甚于对他的防备,却恰恰算错了太后是用尽一切手段来为自己铺路的人。太后的喜好、太后的做法,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她是那样的坚定不移,也是那样的深谋远虑,欲达其目的,天命亦可逆。
十月初五,在用佛的时候是达摩圣诞,在察觉逆流的时候,对于太后来说,却只是一个撕破脸的日子。
虽然总有办法推脱过去,可老天也在助力,初五这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太后没有去龙门,却派了新升任秋官侍郎的周兴带着禁军去捕获了没来得及撤走的杀手。
人证物证俱在,加上裴炎与薛仲璋的关系,太后终于集齐了所有的筹码,以“谋反”的罪名正式向裴炎开战。太后是惯用一招毙命伎俩的人,几条罪状一经公布,俱是十恶不赦,也便容不得朝臣的质疑,直接把裴炎送进了周兴的诏狱。
此时的朝臣才恍然,顾命大臣与太后的明争暗斗,甚至还不满一年。
可顾命大臣下狱,毕竟不是小事,朝堂上再一次争执了起来。有御史崔詧弹劾道“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其心可诛”,也有魏玄同冒死进谏“裴相公志虑忠纯,身居高位难免为奸人所害,李敬业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