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门前的石板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水花,店里的一只花猫慢慢踱着步子,在门口停住,便坐下看雨。我看着那只背影,竟然和李阿昌家的猫有几分相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那场雨下的不久,骤然停后,世间仿佛又活了过来,街上又三三两两地聚起人来,客栈门口也陆续地出入起了客人。那只猫懒懒地趴了趴身子,又慢悠悠地回后屋去了。
是了,大家都有了去处。
曾大哥死了,薛示也死了,师父如今也病了。
就剩我一个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慢慢回屋去,见师父正靠在床头,看我写的方子。我煎好了药,又冲了一碗糖水,师父笑着接过,喝了一口,见我脸上泪痕未干,拉我过去,安慰道:“不苦了,阿梧,不苦了。”
我看着病榻上的师父沉沉睡去,不知道他这次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转。突然想到我们在青州的日子,一天夜里闷热异常,我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睡。便半夜爬起来到门口吹风,看见房中黑黑一片,想是薛叔和师父已经睡下。
夏日的浮罗谷真是惬意,天上星辰明亮,月亮也是弯弯的一牙,夜风走过房围竹林,冷意被削弱了不少,吹在身上也温柔的很。只在门外坐了一会儿,浑身暑热便散了大半。
我当时想,今后就要一直过这样的日子才好呀。
四下轻悄悄,连一只虫儿也无。我正要蹑手蹑脚回房去,突然听见里屋里低语。
薛示压低了嗓子,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询问些什么:
“垂安,这十年来,你可曾梦到过我吗?”
他或许以为师父已经睡熟,或许这话问出,本就不想知道答案。一阵沉默后,便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可我竖耳细听,房内另一人的呼吸混乱起来,心跳声也不再平稳。
我在门前愣了愣,心中从未如此分明:
我的师父一直爱着一个人。
师父这次昏睡的时间又长了。两日后我正在桌前改方子,突然听见有人叫“阿梧”。
师父似乎更Jing神了些,我便知道自己的方子起了效,心中有些喜悦。我喂给师父半碗白粥,他竟然有了力气说要起来走走。
我高兴坏了,想是再不多时,师父必然要大好了。搀着师父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见今日阳光正好,师父便让我将窗门打开,透透病气。我拿了一件长衫给师父披上,师父便坐在桌前看我写的药方,一时来了兴致,便自己拿起笔写了。
写好之后,师父吩咐我今日便吃这一剂。我接来看了,却发现其中一味苍伏子用量似乎是过大了些,一时有些迷惑,便问师父。
师父说我仍是不知剂量,又想要教训我,只可惜体弱无力。我听见师父骂我,心里也舒坦,只盼着他多骂几句。他徒儿还没出师呢,师父又怎么能随便离开。
喝了两杯温水,师父似乎平静不少,看着我的眼睛细细说道:“阿梧,日后回浮罗谷,你记着把偏厅红木桌案下的东西取出来,你这不知剂量的毛病,一定要改。”
我追问是什么东西,师父笑而不语,卖起了关子来,只催促我去抓药。
那天傍晚,天边烧起了火一般的红云,我们的窗户正对着西边,便将这番美景看了个透。
师父坐在窗前,红光映照着他苍白的面颊,几日昏睡,嘴唇也干涸起来,只是眼睛格外清明。我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师父回过身来,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道:“小阿梧,辛苦你了。”
这世上第二好看的云是翰州夏日天边的火烧云。这世上第一好看的云便是师父眼眸中的那片火烧云。
师父喝了药,又向窗外望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日落西山,云霞只剩最后一道光彩,师父什么话也没说,便躺下了。
五日后我启程回青州,结了房费,趁着伙计们不注意,又偷偷溜上了房顶。我怀中包袱里系着两块空牌位,坐在房顶上看城里人来人往。听说昭国的皇帝已经换了人,原先的年号也改了,好像这样就能有些新气象似的。
摊了摊手,接住一点太阳,慢吞吞地下得楼去。在街对面的铺子上要了一份素面,正吃着,背后一阵大风刮过,黄沙飞进我碗里,头发也被吹到了嘴里,我伸手去拨,却抓到一根白发。
我茫然地望望天,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