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席各回各家去了。镇子附近的戏班也总在这个时候登台献出几场不收费的公演,戏台子临湖,与对称水影拼在一起如龙王庙一般,残荷被水汽蒸得馥郁清香,乘乌篷船过去是最佳的观赏方式。虞韶曾经看着看着就捏起嗓子学唱了几句,傅缨跟着在旁边拍船桨,不知是想合拍子还是单纯想添乱。
性格上的差异其实早早就显出端倪。私塾有个教国学的老先生,偶尔提前放了课就挪步到塘口的槐树下一片斑驳树影里,以石砖代替醒木,拿腔拿调地讲起各类话本故事与历史演义来,幢幢叶影里不知藏了多少英雄美人,王侯将相。虞韶曾为虞姬之死与一代霸王项羽的陨落而感慨,傅缨更感兴趣的却是之后高祖刘邦的成皇建朝之史。或许还有更明显的,关于狩猎。虞韶一向对这种有关追逐与杀戮的活动兴致阑珊,傅缨不同,她热衷这个,准头又总是很好,无论弓箭,弹弓,还是从太爷爷房里偷偷顺出来的双管/猎/枪,只要被她带进后山里,总能轻易击穿山鸡的翅膀或者野兔的脑壳。
虞韶也曾发现傅缨这姑娘从小就面白心黑,曾经有个少年仗着身强体壮对他们出言不逊,第二天就哭着被母亲带进了药堂子里,据说是被某家的看门犬啃去了半小截拇指。虞韶一猜就知道是傅缨干的,找到她时,她正在塘口槐树下和一群同龄孩子挤在一起围观斗蛐蛐,她押的那只正巧赢了,就毫不犹豫将赌赢的钱收进衣兜里,抬起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跟个没事人似的。
夏季,总是夏季。家家户户都晒谷子的时节, 石板路被成摊谷粒挤得只剩羊肠小径。还有节日,以溢满艾蒿清香的五月初五端午为开端,中间度过七月初七的七夕,七月十五的中元,被八月十五的中秋画上一个半是枫红半是月黄的句号。一到了节日里两家的大人都忙碌起来,帮工在廊院里忙进忙出,两个帮不上忙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被驱赶,最后翻墙从后院溜进去,踩着石桌踮起脚,拽长脖子自后窗望进去,看着桌案上粽叶包裹的玲珑三角粽子变成中元鬼节祭祖用的烛台法器,又变成圆盘似的澄黄压花月饼。阳光透过镂空花窗照进去,洒一片斑驳光影,像灯下的皮影戏,又像旧话本里的小人像,遥远得恍如隔世。
分离也在夏季。城里派人来要接他们回双亲身边去,两个孩子乘一辆车。虞韶觉得略有些心烦意乱,又不知该说什么,转眼瞧见傅缨的侧脸,突就鬼使神差,低头嘴唇在她脸侧轻触了一下,她转过头来,看不出什么表情。虞韶那时候以为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吓着了,尴尬羞赧地连连道歉,回府后还寄了赔礼过去。如今想来那神情完全是近似冷酷的审视,像一个对猫不感兴趣又说不上厌恶的人,走街上突然被野猫缠住大献殷勤,思索着是随手摸一把还是一脚踢开。只是当时,却被他一厢情愿当成了羞怯之下的不知所措。
傅缨的五官特征一直变化不大,嘴唇薄,内双瑞凤眼,偏长的眼睫自然而然半眯着,天生一副无情相。
车驶的时间太长,久到虞韶缩在座位里半梦半醒地把过往都回忆一遭。大衣外套盖在身上,领子边一圈毛绒温和地蹭着下巴,根根深处漫出一股荷叶似的清浅熏香,他记得傅缨以前可没有这种跟香香粉粉沾边的爱好,不过也并不奇怪,毕竟她都成婚了。
车子才停下,夜已经深了,外边又飘起小雪。傅缨下了车,车门打开,虞韶慢慢地跟下去,脚一着地才发觉全身骨血肉都虚软得像是鹅绒簇起的,半点使不上劲,眼前一晃险些跪倒在雪地上,被傅缨一把扶住,又一次替他披上外衣。她的副官在两人身后撑起伞,遮去漫天粗盐飞絮般的细雪。眼前高大的西式建筑被风雪迷住,密麻排列着四方窗口,像直过来的寂静坟地,有几个还忽闪飘着磷火。
虞韶昏昏沉沉地被她带进去,白大褂的人影来来往往像往生桥上飘动的死灵,细细碎语聒噪着像鬼差在耳边勾魂。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陷入一片绵软,他才略略转醒,有了点力气从床上撑起身体,衣服已经换过了,宽敞的单人病房里只有角落一盏粉彩玻璃落地灯。一转头,正看见傅缨站在门口同医生交谈着。
他撑着站起身,医生见了急忙阻止。他却不理,抬头挂钟映入眼帘,镂花白银指针指着一个近凌晨的时刻。他撤下视线转而盯着面色平静的傅缨,忽地笑起来:“这么晚了傅总司令怎么还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担心回去后被夫君追问?”
“没事,”傅缨点了点头,温声回答,“他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简单话语像袅袅火舌拂过虞韶的胸口,本就被酒精浸透的心脏一下子爆出火星,让他的笑容陡然扩大:“不愧是包办婚姻弄来的,相当温良恭俭啊……”
傅缨转过身正对着他,神色不改,轻声打断他的话:“你心里气的是我,不必牵扯别人。”
话语中包含着划分界线与不动声色的维护,让火星燎得更裂,心脏干瘪开裂成旱灾中的树干,火苗游蛇般沿着缝隙舔舐。他眯起眼,笑容毫无意义地加深着:“对,是你。”他恨透这人总是无动于衷的态度,像高居庙宇中一尊白玉观音,凡人的哭喊痛吟入耳都不过是蝇虫嗡叫,那张沉静的面孔像